第一章
今日是新年,也是她的最后一个新年。
书房。
沈涵明走进屋子里,不见程祁言,唤来小厮。
她看了眼外头漆黑的天,语气轻缓:“大人呢?”
小厮躬身低头回:“回夫人,大人一早儿便出去了。”
闻言,沈涵明眼底划过一丝失落,她抬手挥了挥,小厮退了下去。
府外万家鞭炮响,爆竹烟花的气味被寒风带进了书房,让沈涵明多少感到了些许的年味。
站在只有一盏烛火的冷清屋子里,她顿生了几丝孤寂感。
不知何时起,她和程祁言的距离越来越远了,远到同住一府一院,见他一面都有些困难。
沈涵明心尖不觉颤了颤。
命到临了,她忽然想尝试改变与程祁言淡如清水的日子……
案上红烛燃的只剩下了一寸,子时将过,满身风雪的程祁言才回来。
沈涵明的几许倦意立刻褪去,上前接过他身上的大氅,温声问:“今日怎么这么晚?可用膳了?”
然而,一股淡淡的脂粉气钻入她的鼻内。
沈涵明动作一僵,却很快掩盖了过去。
这些都不重要,剩下的日子中,她只想好好陪着他。
“有事,用过了。”
程祁言瞥了眼已经快要燃尽的红烛,看向沈涵明:“你怎么还没睡?”
沈涵明眸光暗了暗,然而还是漾起一抹笑:“没什么,想着守岁,顺便等你。”
闻言,程祁言欲往桌案的脚步一顿。
往年的除夕,沈涵明总会等他回来守岁,今日他却把这事忘了。
程祁言眼带歉意:“走吧,我们去守岁。”
说完,率先走了出去。
沈涵明将大氅轻轻放在椅子上后也跟了上去。
漫天烟花,细细黑灰落在莹白的雪中。
沈涵明的目光落在身旁程祁言的脸上,夜空中闪烁的烟火光亮撒在他清俊的侧颜上,一种虚无缥缈的朦胧感让她痴痴看了许久。
渐渐地,已入丑时。
沈涵明见程祁言似是没有开口的意思,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今日是她的生辰,程祁言去年忘了,今年怕是也忘了……
“祁言……”沈涵明轻唤一声,欲告知自己的情意。
程祁言闻声转过头,先一步开口:“你还记得成婚时的约定吗?”
沈涵明愣了愣,十年前与他成婚那日的记忆如潮水涌来。
那日的她满心期待程祁言掀喜盖,共饮合卺酒。
但不想,她等来的是夫君的一句话:他不爱她,不会碰她,待有朝一日两人遇上各自良人,便和离放彼此自由。
沈涵明心头微窒,深深地看着程祁言:“所以,你是遇上心仪的女子了?”
她曾私心想着,他们已共度十年,或许这一辈子就这么走下去,不成想……
程祁言迟疑了一下,而后点头,眼中是遮不住的柔情:“是。”
沈涵明微垂暗眸,也不知自己该是何心情。
或许她该高兴,她时日无多,而程祁言找到了他心仪之人,可以欢愉此生。
良久,沈涵明才哑声问:“那女子,很好吗?”
第二章
程祁言望着她,点头回:“她很好,性子活泼却不失礼数。”
沈涵明看着他眼中漾着的温情,喉间发涩:“原来你喜欢这般女子。”
程祁言没听清她的话,突然想起什么,语气带着几分歉意。
“等过几日我空闲了,就陪你去给两老扫墓。”
闻言,沈涵明“嗯”了一声,心中却是一阵苦涩。
两年前,她爹娘先后过世,只剩她与孤姐沈玉烟两人。
沈玉烟早年入宫,已成淑妃,出入不便,每年孝期去扫墓的便只剩自己,幸而后有程祁言陪着。
不过可惜,这次扫墓与这新年一样,再无下次了。
忽然,一小厮从院门外走来,行礼低声道:“少傅大人,宫里来人说皇上急传您入宫。”
程祁言点点头,朝沈涵明道:“我先走了。”
待踏出几步后,又回过身轻声说:“天冷,你早些歇息。”
沈涵明眼神一怔,望着那匆匆离开的背影,哽声说了句:“谢谢。”
他总是对她这般好,让她连死心都舍不得。
往后几日,沈涵明命人准备好纸钱、香烛及素酒等物后,才准备写信给姐姐。
落笔时,她才觉手颤的连一个字都写不清。
沈涵明轻咬着牙,用另一只手紧握住执笔的手腕,一点一点将信写完。
“见字如面,姐姐莫怪,涵明近日身子抱恙,将远行寻药,翌年恐不能为爹娘扫墓,需姐姐多费心。涵明知姐姐出入不便,或由宫人代往亦可。”
“咳咳——”
突然,一股咸腥自喉间涌上。
沈涵明紧蹙着眉忙捂住嘴,却还是有一滴血落在纸边。
她瞧着那绽开的殷红半晌,终是无甚力再写一封。
笔尖再度落下,沈涵明以墨掩血,一簇兰草跃然纸上,再瞧不出落有血滴的痕迹。
沈涵明将信交给丫鬟后,见院内白雪红梅甚是好看,便多看了会儿。
约莫一炷香后,一阵脚步声慢慢接近。
沈涵明知道是程祁言,她转头见他走了来,却见一他腰间不知何时多了个粉色香囊。
那一抹明艳被他一身玄色金线长袄衬的格外扎眼。
沈涵明心底不觉一涩,十年间,程祁言从不佩戴任何饰物,便是她亲手打磨的玉佩也被他置于一旁。
现在,却带上了香囊……
那香囊轻晃,如同她此刻锥刺的心一般。
“今日怎么回来的这般早?”沈涵明挪开视线,不愿再看抹刺眼的粉色。
程祁言拂去肩上的雪,声音温和:“入夜要去参加宫宴,回来同你说声。”
他见沈涵明未穿袄子,又蹙眉嘱咐:“回屋吧,你身子不好,容易受凉。”
沈涵明看着他眼中如春风般的温柔,点了点头。
隐约有些暖意的日头偏了西,雪停了,风却愈大。
沈涵明手里抱着汤婆子,但依旧不足抵御那刺骨的寒风。
她眉心一拧,想着程祁言离开时穿的单薄,轿辇挡风不挡寒气。
顾及他的身子,沈涵明命丫鬟取来大氅后出了府。
一路急行,马车在宫门外停下,沈涵明刚下马车,便瞧见不远处的程祁言。
她正欲上前,却见他身边还有个娇小的身影立着。
第三章
冷风似是化作了一道无形的墙,沈涵明愣停在原地,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过去。
程祁言瞥见几丈外那黛蓝色身影的她,皱了皱眉,抬脚朝着她走了过去。
“今日风大,又这个时辰了,还出来作甚?仔细你的身子。”程祁言怪责的话中充斥着关切。
沈涵明才回了神,她抿抿唇,将怀中的大氅递了出去:“是她吗?”
程祁言动作一滞,淡淡地应了声:“嗯。”
闻言,沈涵明压住心尖儿的疼痛,看向正在跟旁人说笑的女子。
那是光禄寺卿宋道之女宋映岚,她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宋映岚一袭藕荷色杭绸小袄,罩着月白云锦斗篷,面若三月桃花,明媚俏丽。
恍惚间,沈涵明好似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曾几何时,她也有那般明朗的笑,那般姿意,喜爱艳丽的色彩。
但嫁人时,长姐说既已成家,她须得顾及夫君脸面,须得有主母风范。
于是,沈涵明便强压下了原来的性子,换上沉色的衣衫,让自己变成他们眼中贤良淑德的模样。
可若早知程祁言喜欢的便是那般,她又何须再去改变。
沈涵明收回目光,强扯着嘴角:“我在这儿你们也不自在,先回了。”
话落,她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上,沈涵明神情带着些许落寞,手中的汤婆子渐渐冷却,亦如她的心。
路旁声声爆竹入耳,她掀开车帘,望着漆黑夜空那璀璨的烟火,喃声道:“可惜,回不去了。”
行至一半,沈涵明命小厮停了马车。
她独自下了马车,让随行丫鬟先回府,一人在街上逛着。
长安年味盎然,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手拿鞭炮乱窜的孩童。
沈涵明站在一家药铺面前,心头有些发闷。
十年前,这里本是一家名为梦梁阁的食楼。
她与程祁言来过几次,还记得他最喜欢梦梁阁的重阳糕和甘露饼。
然而那香甜的糕点味却被此刻苦涩的药味所取代了。
沈涵明站了许久,脑中尽是和程祁言的过往,也只有回忆能让她勾起一抹淡淡的笑。
时已四更,她才回到府里。
沈涵明还未入正厅,心中已生了丝期待。
她晚归,程祁言会不会在等她?
可行至正厅,迎接她的不过是入了夜的寂静和寒凉。
沈涵明掩盖心中的悲伤,转头看向一旁候着的丫鬟菊青:“大人可是歇息了?”
菊青小心地抬眸看了她一眼:“宫宴尽后,宋小姐身子不适,大人……送她回去了。”
闻言,沈涵明心中一窒:“这样啊……”
见她这样,菊青眼中蒙上心疼:“夫人,时候不早了,奴婢伺候您歇息吧。”
沈涵明摇了摇头,让她退下后便往程祁言卧房去了。
卧房空寂,她点了盏烛火便坐于榻上静静等待着。
外头寒风卷着些许雪花吹进来,沈涵明眼眶微涩,空荡的房间亦如她的心一般,越渐孤寂悲凉。
从大婚那日起,她与程祁言便同院不同房。
他们不像夫妻,更像是同窗好友。
时已卯初,天依旧如漫无边际的黑布。
程祁言推开虚掩着的房门,却见沈涵明端坐在榻上,眼中不由划过一丝诧异:“你怎么会在这儿?”
沈涵明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眸看了他好一会儿,正想要说什么,可刚一起身,眼前就天旋地转起来,一头栽了下去……
第四章
再醒来,沈涵明发现自己正躺在程祁言的床榻上,而程祁言坐在桌边。
见她醒了,程祁言暗自松了口气,倒了杯热茶走过去递到她唇边。
“府医说你心神不宁,昨夜吹了冷风受了风寒。”他语气带着几许担忧,又似是在怪责她不爱惜身子。
沈涵明见他衣物未换,心中微涩,垂下眼眸,将情绪掩盖后掀开被褥下了床榻。
“我已无碍。”她理了理衣襟,匆忙道,“反倒是你有些憔悴,先更衣吧,一会儿还要去早朝。”
说着,沈涵明脚步不稳地走了出去。
她不知如何面对这样温柔体贴的程祁言,最后只能选择狼狈逃离。
房内。
程祁言望着那匆匆而去的背影,微张的唇瓣慢慢抿成一条直线。
之后几天。
沈涵明风寒总不见好,程祁言见她面色越发难看,便叫来府医给她诊治。
他这一举动让沈涵明倍感温暖,却也害怕程祁言知道她真正的病。
府医才进府,跟在程祁言身边的小厮便来传话。
“大人,宋府来人请您去一趟。”
程祁言看着病弱的沈涵明,柔声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沈涵明闻言,眼中的光芒如燃尽的烛火般慢慢散去。
她目送着程祁言离开,心里的情绪却似海浪翻涌,压不住激的她一阵猛咳。
府医把脉后,面色沉重:“忧思成疾,夫人若不能放宽心,一月难活。”
沈涵明沉默不语。
丫鬟菊青从袖中拿出一锭金子塞到府医手中:“夫人身体安康,只是偶感风寒,多休息即可。”
府医很快就明白了,忙推辞:“老夫不会多嘴,夫人放心。”
话毕,行礼后离去。
菊青攥着冰冷的金子,红了眼眶:“夫人,若是找神医,总能治好的。”
沈涵明望着窗外的风雪,红梅飘落,长叹一声:“治的了病,治不了命。”
次日,宫里来人说淑妃传见她。
沈涵明知道姐姐定是收到她的信了。
她并未多做打扮,换了身干净的衣裳随同宫人一起出去。
她知道自己骗不过姐姐,也不隐瞒,只让姐姐觉着自己生了病,能治好便罢。
刚出府,沈涵明想着同程祁言说一声,却得知他早已去了宋府,心中不免又是落寞和悲戚。
她咽下难忍的苦涩,嘱咐菊青:“等大人回来绿̶了同他说一声。”
说完,转身上了马车。
皇宫,长宁宫。
沈涵明被宫人引进正殿后,看见淑妃,苍白的脸上扬起了抹笑意。
但她还是秉着礼数跪下行礼:“参见淑妃娘娘。”
淑妃忙屏退了宫人,上前将沈涵明扶起:“快让姐姐看看。”
纤细玉指抚在沈涵明的脸上,淑妃眼眶微红:“你的病到底如何?我瞧着你瘦多了。”
沈涵明强扯着唇角,安抚道:“姐姐放心,没什么,只是大夫说有一味药长安城内不太好寻。我便想着自己亲往,也顺便走走,散散心。”
淑妃看着她,将信将疑:“当真?”
沈涵明点点头,眼中满是诚恳。
许久,淑妃叹了口气,执起她的手,眉目温柔:“我就你这一个妹妹,你有何事都要同我说,可千万别瞒我!”
故作坚强的伪装似是被这句话击碎,沈涵明眼眶一热,忙垂眸压下。
“姐姐,我想和离了。”
第五章
闻言,淑妃一时愣在原地。
她还没说什么,沈涵明又仰头强扯一笑:“我开个玩笑,你别当真。”
淑妃见此却只是抱着她,拍着她的肩膀。
“不管如何,长姐都站你身边。”
沈涵明眼底含泪,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直至酉正,她才出了宫。
站在宫门外,沈涵明望着恢弘的皇宫,千言万语都难诉一字。
姐姐孤身在宫中生存本就艰难,她又怎么忍心让姐姐为她烦忧。
她叹气,心道:姐姐莫怪我,你能好生安稳的活着,妹妹便心满意足了。
雪落在身上,寒风似刀,忽然牵动起沈涵明胸口的一阵痒意。
她没忍住咳了起来,好一会儿才缓过去。
微微晃动的马车里,沈涵明忽闻一阵香甜的梨膏糖的气味。
她掀开车帘,不想一眼便看见几尺外的程祁言,还有他身旁的宋映岚。
两人站在卖梨膏糖的铺子前,一墨一霜的衣裳,甚是般配。
沈涵明怔住,心霎时间恍如坠入冰窟一般。
她放下车帘,紧紧攥着斗篷的一角,萦绕在鼻尖的甜味也渐渐变得苦涩。
她想当做什么也没看见,可心中的酸楚不减反增,热泪涌上。
沈涵明抑制不住,任其无声淌过冰冷的脸颊。
少傅府。
沈涵明站在府外,看着偌大的宅院,头一遭有了疏离感。
她不再是这儿的主人,而是客人,不日将离。
回到院落,沈涵明拂去秋千上的雪,轻轻坐下慢慢晃着。
她仰起头,阴沉沉的天不见日头。
有一瞬间,她想起夏日的骄阳,那耀眼刺目的光芒和程祁言很像。
然冬雪之月,待骄阳难现,面前这白雪红梅美景也将消散。
就像她和程祁言在一起十年,终究还是要分开。
“吱”的一声,院门开了,程祁言缓缓走进来。
沈涵明转头看去,那俊逸的身影好似让她忆起了十年前,她对程祁言一见倾心,然后自顾深爱至今。
可他的那份情,终究不会再属于她了……
沈涵明看着程祁言站起身,苍白的脸上漾起一抹笑容:“我们和离吧。”
程祁言一怔,心头微窒:“怎么突然提起这事儿?”
“宋映岚是个好女子,别耽误了她。”沈涵明微垂眼眸。
程祁言看着她,神情复杂,更觉有种难言的压抑感。
“我还有事。”说着,他转身进了屋拿着几本书走出来,又出了院门离开。
直到脚步声消失,沈涵明才收回目光,浸着悲伤的眼中一片晶莹。
往后几日,她再没瞧见程祁言,自然也没机会同他说和离一事。
沈涵明总觉着他在故意躲着她。
直到大年十四,是要给沈家二老扫墓的日子,程祁言才没有再次匆匆离府。
城外,墓前。
沈涵明跪了下来,看着碑上爹娘的名字,眼眶微红。
她哑声道:“爹,娘,女儿来看你们了。”
身前的纸钱燃着,成点点灰烬被微风卷起,飘落在莹白的雪地上。
这是她最后一次来给爹娘扫墓了。
“沙沙”两声轻响,沈涵明转过头,竟见程祁言也跪了下来。
她眼神一闪,欲言又止。
他是从一品少傅,而她爹是从四品的内阁侍读学士,于礼本不该跪。
程祁言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便道:“此事,是我该做的。”
闻言,沈涵明鼻尖一酸,险些落泪。
他亦如故往的好,可惜自己已配不上他了……
第六章
沈涵明收回视线,将所有情绪一并跟着眼泪压回去。
待磕了头,程祁言率先起身,伸手去扶沈涵明:“雪地寒凉,你身子还没大好,快些起来吧。”
沈涵明摇摇头,避开了他的手,自己撑膝而起。
程祁言手一僵,心底流过异样的感觉,却也很快掩了去。
离开时,沈涵明不由回头又看了眼爹娘的墓,落了灰般的心似针扎般疼着。
爹,娘,若我能见到你们,一定与你们一同保佑姐姐。
少傅府,正厅。
沈涵明喉口痛痒,没忍住轻咳了两声,
程祁言微微蹙眉:“你风寒未愈,早些回房休息。”
闻言,沈涵明沉默地点点头。
程祁言看了她一会儿,还是什么话也没说,转身朝书房去了。
望着那离开的背影,沈涵明无力地叹了口气。
菊青上前扶着她,不禁说道:“夫人,您为何不将您的情意和大人说呢?大人那般好的人,若是知道,定不会同您和离的!”
沈涵明抿抿唇,依旧没有说话。
他自然是好,可也就是因为他那样好,她才不能告诉他。
她不愿让他烦心。
深夜。
紧闭的房门和窗户挡不住外头阵阵风声,沈涵明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
她出神地看着床幔上挂着的流苏穗子,心思百转千回。
虽然已和程祁言说了和离一事,可心里很是疼痛,她舍不得他,更觉自己配不上他。
沈涵明有些烦躁,她起身披上斗篷,点了一盏烛火。
她拿起几日前从书房中拿来的书,欲转移注意力,而书上的一句话却让她在难挪开眼。
“人生苦短,遗憾难免,可人生来一贫如洗,死也当坦坦荡荡,而非满心牵挂……”
沈涵明眼神微怔,不断喃声重复着,觉此话甚是在理。
她十六岁就嫁给了程祁言,此时的自己早已过花信之年。
然这半生她都在压抑自己的情绪和心意,如今剩下这不过一月的日子,为何不能放肆一些?
沈涵明合上书,眼底划过如释重负的轻松。
将书放回原处,她起身吹灭烛火,带着几丝倦意躺回床榻上。
被被褥暖意包围间,沈涵明决定明早就去找程祁言。
巳时。
沈涵明算着程祁言下朝了,便去到他的书房外。
可在抬手推门时,她忽然胆怯起来。
“咳咳咳……”
沈涵明喉间一痒,忙以帕子捂着口鼻转过身去。
她紧皱着眉,神色尽是痛苦,现在每次咳嗽都似是要将她的心肺一并扯出来似的疼。
然这股疼痛倒是让她清醒了些,她昨夜已想好了,如今怎么能打退堂鼓呢。
将几欲涌上的咸腥压下后,沈涵明深吸了口气,推门而入。
程祁言正在看书,见她突至,略显诧异。
“五日后的祈福日,你可否陪我去?”沈涵明温声问。
程祁言一愣,他那日有约了。
可是拒绝的话却忽地卡在了嘴里,沈涵明那单薄的身形,还有那隐隐泛着水光的眸子,鬼使神差地让他改变了说辞:“可以。”
五日后。
沈涵明特地打扮一番,穿了件象牙色洒花长袄,披着大红羽缎斗篷,往日的沉稳尽变成了明艳活泼。
她立在雪中,笑靥如花,远远胜过院落中那红梅。
程祁言怔怔地看着沈涵明,眼底不觉划过一丝惊艳。
没等他反应,沈涵明拉着他就往祈福塔去了。
街上熙熙攘攘,塔下人很多,沈涵明紧紧攥着程祁言的手,生怕人群将他们冲散。
程祁言看着被一只温暖小手握着的掌心,心中涌上一种莫名的情绪。
挤到塔下,沈涵明仰望着祈福塔,叫程祁言一同许愿。
她闭着双眼,双手合十,心道:天神在上,就让我自私一回吧,唯这一回!
她缓缓睁开眼,转头看向还闭着眼的程祁言,目光深情缱绻。
程祁言似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睁眼看着她:“怎么了?”
沈涵明沉默了一会儿,才回:“那日同你说和离的事我没有在开玩笑。”
闻言,程祁言身形一震。
第七章
“但我的条件是,接下来这一月,你将我当成你真正的妻,疼我,宠我,一月之后,你我一别两宽,你也不必对我心怀愧疚。”
沈涵明的声音很轻,可每个字却如石头般砸在程祁言的心上。
他有些诧异,可心中又莫名的烦躁。
良久,他点点头:“好。”
见他同意,沈涵明悬着而又忐忑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可又有股止不住的苦涩蔓延开来。
她暗自甩掉那些悲戚,扬起抹笑容亲昵地挽住程祁言的手臂朝外走。
程祁言身体僵了僵,似乎不太习惯这样的亲密,但他没有抗拒。
天空又飘起了细雪,落在二人的黑发上。
这一刻,沈涵明恍惚觉得她和程祁言走到了白头……
两人在外头玩了将近三个时辰才回府。
程祁言要送沈涵明回房,她却拉住他,笑道:“从今儿起,你在府的日子我们便一起用膳吧。”
闻言,程祁言心生了几丝怜意,这两年他与沈涵明甚少一同用膳,他的确没照顾好她。
程祁言点点头,算是同意。
沈涵明心中不免有丝欣喜,但更多的是悲凉。
与他一起用膳都渐渐成了奢望,现在可以了,却是在和离与她离世前夕。
沈涵明让小厮备了碗面。
程祁言听到“面”一字,才惊觉几日前是沈涵明的生辰。
他眉心微拧,面带歉疚:“抱歉,我忘记了你生辰,明年我……”
“没事,你还能想起,我便很开心了。”沈涵明打断他,语气风轻云淡。
不一会儿,小厮将面端上,程祁言将面推到沈涵明面前:“尝尝。”
热气扑鼻,沈涵明觉着眼眶微湿,她吸了吸鼻子,冷气涌进,像是又把利刃在她心肺间四处乱绞。
她看了眼程祁言,将那似乎带着血的咳嗽硬生生吞下,再匆匆拿起筷子夹起一大口面吃着。
“你慢些。”程祁言轻声道。
沈涵明笑了笑,含糊不清地说着:“这味道,没有变过。”
看着她娇憨的模样,程祁言的目光渐渐复杂。
沈涵明低下头,一口口地吃着,热气中,她没能忍住的泪水滑进了嘴里,很咸很涩。
眼瞧着还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程祁言将她送回房后,转身便要离开。
“祁言。”沈涵明忽然拉住他的衣袖,软声道,“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程祁言闻言,剑眉微蹙:“涵明别闹,这不合适。”
“你答应我的,这一月将我当做妻子,既是夫妻,同榻而眠又怎会不合适?”
沈涵明的语气里竟是少见的强硬。
见她不松手,程祁言沉默了,眼中却满是拒绝。
沈涵明眸光一暗:“我只是想你留下来陪我,就这一晚,就当弥补过往的十年。”
这一句话像是攻破了程祁言坚硬的心墙,他眉目一展,眼中的拒绝渐渐消散。
已是深夜,床榻间二人和衣而卧。
沈涵明并未睡着,她侧躺着看着身旁熟睡的程祁言。
这是她十年都不曾见过的,如今算是得偿所愿。
她抬起头,轻轻抚过程祁言的脸,而后紧抱着他的手臂,心中的不舍让她眼眶一热:“祁言,你怎么能这么好?”
好到我不舍的你有半分为难。
外头风雪不知何时停下,沈涵明也不知自己何时睡去。
直至天渐渐亮了,光线透过纱窗落进房中,沈涵明缓缓睁开朦胧的双眼,被一片暖意包围的感觉让她一愣。
她竟被程祁言紧紧抱在怀里。
沈涵明心头一颤,这温暖和她想象中的一般无二。
突然,喉间又是一阵痛痒,她剧烈咳嗽起来,一股血腥味渐渐在嘴里蔓延开。
程祁言被惊醒,见沈涵明突显病态,担忧问道:“你怎么了?”
说话间,忙唤外头候着的丫鬟去请府医。
沈涵明按住他的手,嘶声回:“也许是活不久了吧。”
第八章
沈涵明话音刚落,微敞的窗扇被寒风吹开,猛地砸在墙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程祁言的心似也跟着一震,脸色不觉一沉:“胡说!”
待慢慢止了咳,沈涵明咬牙将血咽回去:“放心,若我真的要死了,定会告诉你,让你不安,方才我只是呛到了。”
她缓缓起身,看了眼窗外后再回头看向程祁言:“再陪我出去走走吧。”
见她无事,程祁言松了口气,但心里还是闷得紧。
屋外。
沈涵明跟个孩子似的捧撒着雪,自得其乐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
程祁言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样的沈涵明是他从不曾见过的,他一时间竟说不出心中是何感受。
薄暮时刻。
二人出门去了长安有名的酒楼用晚膳。
点菜时,沈涵明将程祁言平日爱吃的菜点完后,忽然问道:“你可知我喜欢吃什么?”
程祁言一愣:“稻团,丰糖糕,细馅夹儿。”
这些都是他记着沈涵明吃的最多的。
然而沈涵明却摇头:“那些都是你买回来的,我真正喜欢吃的是,长安街尽头那家梨花酥,嫁于你之前,姐姐和父亲回府时都会给我带。”
她顿了顿,语气中多了一丝遗憾:“嫁于你之后,便再也没有吃到过。”
程祁言倒茶的手一顿:“用完午膳我便带你去买。”
说话间,小二将小食端了上来,沈涵明夹起一块儿放进程祁言碗中,自己又夹了一块儿。
“那家店五年前便没了。”
闻言,程祁言再不知该说什么,而沈涵明也没有再提。
用完晚膳后,两人在街上逛着消食,却不想遇见正从绣庄里出来的宋映岚。
宋映岚看着沈涵明挽着程祁言的手,神情有些僵硬。
沈涵明没有松手,更像是没瞧见她一般紧靠着程祁言:“夫君,我有些不舒服,我们回府吧。”
说完,她拉着一脸凝重的程祁言就走了。
这一路,两人都很沉默,此前温馨的气氛竟似遇见烈日的雪一般化开消散。
回府后,程祁言将沈涵明送回房后欲离开,可再一次被她拉住:“你说过,这一月要陪我。”
“我还有事。”程祁言沉声道,语气中夹杂着一丝怒气。
沈涵明心头一涩,紧抓着他的袖子不愿放手。
一时间,心中的焦急、不舍和悲伤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她呼吸变得沉重,脸色渐白,不断地咳嗽起来。
见她这般痛苦的模样,程祁言心头的怒气霎时消散的只剩担忧:“风寒还没好吗?”
府医来来回回三四次,药也喝了,按着以往,她早该痊愈了。
沈涵明以锦帕捂着嘴,摆了摆手,平复呼吸后无力一笑:“我说过的,许是好不了了。”
程祁言的面色一沉,眼底尽是不悦。
“祁言,若我真的要死了,你还会同我和离吗?”沈涵明看着他,字字都藏着些许期盼。
见她还能问这般玩笑的话,程祁言松了口气,却又带丝余怒:“会。”
这样毫不犹豫的回答就像一把刀子捅进了沈涵明的心窝子里。
她忍着心尖的剧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后转过身,若无其事地朝床榻走去:“好累,我想休息了。”
将被褥盖在身上后,眼泪倏然布满了她整张脸。
沈涵明紧咬着唇,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半晌,身后传来窸窣声响,熟悉的气息带着暖意渐渐靠近。
程祁言没有走,他留了下来。
但沈涵明没有转身,依旧背对着他,而被她紧捂着唇的那一寸被角,早已是鲜红一片……
第九章
一个月的日子过得平淡且快。
沈涵明知道,她的姻缘和她命的大限之日就要到了。
坐在书房的窗外廊上,沈涵明看着已经开始融化的雪,缓缓回过神。
她转过头,看向屋内站在架几案前翻书的程祁言,眼底满是眷恋。
这一月他日日陪着她,加起来的时间,竟比过往的十年还要多。
这也是她嫁给他这十年来,最开心的时光了,比大婚那日还要开心。
她对这样的日子更为不舍,也开不了口说结束。
但必须要结束,这一场放肆,只能到这里。
沈涵明垂下黯淡的眸子,缓缓开口:“祁言,一月之约到了。”
闻言,程祁言心头一窒,转头看向窗外的她,心里是说不出的烦闷。
他放下书,走上前:“怎么了?”
沈涵明不言,起身走进房内,将那翻涌的情绪压下,不露半点才堪堪开口:“没怎么,只是我们约定的时间到了。”
程祁言的目光一路跟随她到跟前,却也陷入了沉默。
沈涵明没有回避他的视线,直直地看着他。
半晌,她才从袖中拿出和离书递到程祁言面前:“去吧,宋小姐还在等你。”
程祁言没有接,甚至连看也没看一眼,只是望着沈涵明的目光越渐深沉。
沈涵明抿唇,将和离书轻轻放在案上,正想利落离开,却终究安耐不住心中那个疑问。
她抬眸,眼角微微泛红:“祁言,十年来你可有一刻喜欢过我?”
哪怕是一瞬间,她也没白在这人间走一遭。
程祁言垂在两侧的手慢慢收紧,语气一如既往温柔:“涵明,我知道你对我的情意,但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
沈涵明瞳眸一震,整个人几乎都僵住了。
“你……是从何时知晓的?”她声音忽然嘶哑颤抖起来。
“大婚之前,我便知晓。”程祁言回。
短短八字,字字如烧红的秤砣在沈涵明的心脏翻滚。
她看着程祁言,第一次觉得他的温柔堪比锋利的匕首,一下就刺穿了她的心。
他即已知晓,还同她定下那个约定,然后看着她像个戏子一样自顾自演了十年的戏!
沈涵明忽觉有丝羞耻感刺进了她最后的尊严中,她再也不愿待下去,转身快步逃离。
长安街上。
沈涵明浑浑噩噩地游荡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
然而她却觉得天地之间也就只剩下她一人,被抛弃于此,无处可去。
“哥哥别跑,哥哥等等我……”
耳畔骤然传来一阵童稚声,沈涵明懵然回神,只见两个五六岁的幼童在前边儿巷口追逐打闹。
她眼眶一热,视线渐渐模糊。
儿时她和姐姐也是这般,她淘气地在前面跑,姐姐在后边追着让她慢些别摔着。
姐姐……
沈涵明眸光微亮。是了,她还有姐姐!
她原想瞒着姐姐,可是天大地大,她恍然发现,她能倾诉的也只有姐姐!
如果最后一刻是姐姐陪着她,或许也无憾了。
沈涵明知道这样对不住姐姐,但她真的好累、好冷,也好痛,更想最后一次让姐姐抱抱她。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伴随着一片血腥流出嘴角,沈涵明微颤的手将嘴角的血抹了去,转身朝皇宫走去。
长宁宫。
宫人引着沈涵明入了宫门,还未至正殿,淑妃早已在殿外等着。
沈涵明瞧着几步外的淑妃,眼泪霎时涌了出来:“姐姐……”
她顾不得什么尊卑礼数,像幼时一般朝淑妃跑了过去,一头扎进她的怀中。
温暖的怀抱顿时让她心中难言的委屈尽数作泪哭了出去。
淑妃屏退宫人,心疼地抱着沈涵明,可见她嘴角带血,又惊又慌:“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吐血了?手上也是血,程祁言呢?”
听到程祁言的名字,沈涵明心脏一阵紧缩,声音闷哑:“我们和离了。”
她缓缓退离淑妃的怀抱,迎着她微诧的目光继续道:“他骗了我十年,他早知我心仪他,可他……”
方才的场景再度浮眼前,刺得沈涵明喘不过气。
她大口呼吸着,泪水似是呛进了喉咙,剧烈的咳嗽再次让血腥味充斥在嘴中。
温热的血从口中不断流出,连鼻子也被一片殷红占据。
沈涵明无措地想擦掉,可怎么擦都擦不完,藕色的衣袖竟被染成了朱色。
“涵明!”
听到淑妃惊恐的惊呼,沈涵明抬起头,想安慰她自己没事,但被血染红的唇瓣张了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一抹意识也沉进了黑暗中……
第十章
再次醒来,沈涵明只见淑妃坐在身边,脸色有些白,想必是被自己吓到了。
沈涵明还记得昏迷前咳出的血,多的让她自己都觉得下一刻就会撒手人寰。
“姐姐……”她唤了一声,欲坐起身,却没有半点力气。
淑妃闻声抬头,微红的眼眶中还带着泪花:“你不该瞒我的,你可是我唯一的妹妹,现在你要我怎么办?”
想着方才太医那一句“救不回了,剩下的几日也是强留”,她心中一阵抽痛。
沈涵明见淑妃低眉垂泪,又悲又愧,在她的记忆中,姐姐一直都很坚强,从未哭过。
可现在为了自己,却泣不成声。
“对不起。”沈涵明原想说其他,但疲惫侵蚀了她所有的力气。
淑妃摇了摇头,温柔地替她拭掉泪水。
见沈涵明面无血色,再想起刚刚命人去打听程祁言近日做的事,她只觉怒火翻涌。
她这般好的妹妹,程祁言不珍惜,还和宋映岚不清不楚,甚至休妻……
越想越替沈涵明不值。
淑妃抚着沈涵明的脸,哽声劝道:“忘了他,以后的日子姐姐陪你。”
沈涵明闻言,一字也无力说出,只是眼泪不曾停留。
她闭上眼,可眼前却都是程祁言同她说过的话,陪她做过的事。
他也说过要陪着她。
见沈涵明不答,淑妃含泪问:“难道你不想陪姐姐吗?”
沈涵明睁开眼,竭力弯起嘴角,声音却微不可闻:“想,我也想一直一直陪着姐姐。”
往后几日,淑妃几乎将太医院的太医叫了个遍,准备各种珍贵药材给沈涵明进补。
沈涵明看在眼里,不愿她担忧,每次都会吃很多,哪怕是吃不下也会硬吃下去。
淑妃说她一人在后宫很累,想要人陪着她。
沈涵明知道姐姐说这些,只是想让自己努力的活下去。
她也很听话地按照太医的话去做,但伴随的往往是深入骨髓的痛苦。
沈涵明从未喊过一声疼,只会在忍不下去时,会在淑妃看不到的地方咬着被角。
那一处的被角被她咬破,浸满了血……
雪将化尽,沈涵明精神似是好多了,还特意去长宁宫的小厨房做了淑妃年少时常做的芙蓉饼,提前给淑妃过了生辰。
时已入春,久违的暖阳落满长安。
长宁宫偏殿阶前,沈涵明靠在淑妃肩头,手被她紧紧的攥着。
“今天暖和,晒晒太阳也是好的。”淑妃极尽轻柔。
沈涵明无力抬眸,望着那艳阳,身子忽地颤抖起来,只喃声说着:“姐姐,我想爹娘了。”
淑妃心一紧,霎时明白。
她将沈涵明揽进怀中,一言不发。
阳光越觉刺眼,沈涵明慢慢将头埋进淑妃肩窝里,气若游丝:“姐姐,对不起……”
她很想陪着姐姐,但是她真的好累。
“我乏了,睡,睡一会儿,姐姐,不要叫醒我……”
话落,那只苍白消瘦的手慢慢从淑妃的掌心滑下,无声地砸落在她的腿上。
淑妃看着洒落在瓦檐上的日光l̶l̶l̶,感受心缓慢的抽离感和怀中人如云般的重量,眼泪滴落在沈涵明冰凉的脸上。
她温柔地拍着沈涵明乌黑的长发,声音低哑:“姐姐不叫你,睡吧……”
淑妃抬起另一只颤抖的手,慢慢覆在沈涵明的眼上,温柔地替她遮去了刺目的光。
……
少傅府。
春雨已连下了几日,天才见亮,程祁言穿戴好准备去早朝。
一股还带着残冬冷意的风灌进袖中,他不禁想起了沈涵明。
她离府近半月,听闻入宫陪淑妃了。
可不知为何,他却心有不安。
沈涵明不在,他没由的烦躁,甚至一再拒绝了宋映岚的邀请。
来到外面,程祁言停住脚步,望着瓦檐上滴落的水微微出神。
这时,腰间系着沈涵明赠予他的玉佩忽然滑落,“嘭”的一声脆响,玉佩碎成两截。
程祁言看着断玉,眼底流过一丝诧异和慌乱,一种莫名的窒息感渐渐袭来。
“大人!”
突然,一个小厮急匆匆地跑了来,气喘吁吁地跪地道:“淑妃来了!”
程祁言一愣,窒息感渐渐被一种欣喜替代,许是淑妃送沈涵明回来了。
他将断玉拾起放于袖中,快步至正厅。
正厅。
程祁言还未站定,目光便扫视着整个前厅,不见沈涵明,他眼底不由划过一丝失落。
淑妃背身站着,周遭无宫人伺候,似是被刻意屏退了。
程祁言压着心中的疑惑,行礼道:“参见娘娘。”
然淑妃并未转身,也没有说话。
程祁言才见她身旁的桌上放着一雕花木盒,他心莫名一窒,不由问:“娘娘,微臣妻……”
一声轻叹打断了他的话,淑妃缓缓转身,她一手抚上木盒,沙哑寂然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正厅。
“这是涵明的遗物,现在物归原主。”
第十一章
淑妃话落,正厅陡然陷入了一片死寂,只剩下外头淅沥沥的雨声。
程祁言怔怔看着那不过半臂长的木盒,许久才僵硬开口:“娘娘,她……”
“这里头都是大人给她置办的些簪环首饰。”淑妃声音越渐冷清,“至于涵明,你们即已和离,她也没有入你程家祖坟的理儿,本宫都已办妥当了,大人也不用操劳。”
说完,她收回手,缓缓往外走。
看着程祁言那紧缩的瞳孔,淑妃眼底掠过一丝怨怼:“枉你饱读圣贤书。”
候在外头的宫人忙撑着伞走了过来,搀着淑妃离开了正厅。
程祁言如同石化了般站在原地,不知跪送,更不知已快到上朝时辰。
他看着那木匣,心脏忽地一阵抽痛,痛的他袖内的手紧紧握起。
沈涵明……死了?
怎么可能!她入宫前还好好的!
程祁言向桌案去的脚步突然停住,眼前似是看到了沈涵明说着自己活不久的场景。
难道说,她早知大限将至?
来回话的小厮才到正厅门口,便见主子那快要倒下的身子,忙上前扶住:“大人!”
沉重的呼吸如同一个垂死的病人,程祁言无论如何用力吸气,喉咙却似只有针眼大小,一种窒息感扑面而来。
桌上那漆黑的木匣在他眼中竟慢慢变成了棺椁,重重地砸在他的心上。
小厮觉着越来越吃力,不想下一刻,程祁言直接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大人——!”
……
日将暮,雨止。
程祁言悠悠转醒,他望着空寂的房间,有一瞬以为沈涵明还在在几步外的房中。
未等他回神,小厮端了碗药来跪在跟前儿:“大人,方才皇上遣公公传来口谕,说您近来神思倦怠,这几日就不必上朝。”
程祁言闻言,眼眸一暗,那苦涩的药气好似钻进了心里。
沈涵明一事皇上不会不知,只不过看着淑妃的面没有明说罢了。
“搁那儿吧。”程祁言看了眼药,无心饮下,却望着院落中那红梅发了愣。
花瓣都已落完,只剩下枯枝了。
小厮将药放在榻边的月牙桌上后,又嗫嚅了片刻,才又开了口:“大人,宋小姐派人来,说请大人明日去宋府赴宴。”
程祁言眉头一蹙,没有说话。
小厮暗瞧着他面色越渐阴沉,惊出了一声冷汗。
夫人突然殁了,宋小姐又派人来请大人赴宴,这不是把大人置于不仁不义的境地吗。
“去叫张府医来。”
程祁言掀被下榻,看也不看那还冒着热气的药。
小厮愣了愣,忙叩头起身跑去叫府医。
“嘭”的两声脆响,断玉从衣中滑落在地,程祁言立刻将其捡起,拂去玉的灰,如同对待珍宝。
他看着掌心的断玉,心头又是一窒。
眼眶的涩意让他不觉想起他上一次哭是何时。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小厮领着张府医来了。
“见过大人。”张府医行礼道。
程祁言紧握着玉,语气带着鲜少的冷意:“夫人到底是何病症?你如实说。”
张府医一愣,方才路上小厮说沈涵明殁了,他并未奇怪。
只是程祁言突然问,他曾又答应过沈涵明不得告诉任何人……
程祁言神色一凛:“快说!”
第十二章
一向温文尔雅的程祁言都怒了,张府医慌忙跪了下来,也不敢再隐瞒。
“大人息怒,夫人胎里不足以至体弱,加之常年郁愁,积忧成疾才……”
张府医头磕在地上,没有再继续说。
程祁言面容一怔,才烧上心头的怒火恍若被一盆冷水给浇灭了。
积忧成疾。
无病无灾,全因积年累月忧思过度而酿成疾患,药石无医。
程祁言心一紧,痛地倒吸了口凉气。
他知道沈涵明体弱,靠近她时,他总能闻到一丝淡淡药味。
他曾问过她,她说她因身体不好常年服药,将自己喝成了药罐子。
“她为何不说……”程祁言呢喃着,字字锥心。
张府医未抬头,以为他在发问,忙道:“夫人自知无解,不愿让大人忧心才隐瞒的。”
半晌,程祁言低声道:“下去吧。”
张府医暗自松了口气,却也带着些许无奈告退了。
房里再次陷入一片寂静,又多了丝悲凉,外头的风声落在程祁言耳中恍若声声讽笑。
掌心的玉微微发烫,他摊开手,心头的失落袭上眼角眉梢,将那眼尾都染上了朱砂般的红意。
沈涵明虽已发丧,但并非以少傅夫人的名义下葬,少傅府自然没有挂白绸白幡的道理。
然次日,府中所有丫鬟小厮都换上了素色衣裳,撤去了红烛。
平日里受过沈涵明恩惠的下人都不禁悄悄抹泪,更觉这大宅子一点人气儿都没有了。
临近正午,小厮将面端上桌,道:“大人,面好了。”
热气腾腾的香气钻入鼻内,程祁言看着眼前的面,喉间却觉甚为酸涩。
他拿起筷子夹起面吃了一口,本该鲜香的面竟在嘴中如蜡一般。
程祁言心间划过几许凉意,恍惚间,他好似看到了那日沈涵明吃面的模样。
她吃的那样开心,一点也让人看不出是将要去了的人。
“大人。”
守门小厮忽然跑了来,低声道:“宋小姐求见。”
程祁言眉心微拧,放下了筷子,并无见宋映岚之意,遣小厮将她打发回去。
他无甚胃口,起身回了院落。
春意袅袅,院中除了那棵梅花树,一旁的梨树已发新芽。
西北角上的秋千被风吹着微微晃动着,像是故人坐在那儿小憩着。
程祁言看着这般景象,垂下黯淡的眸子,将那心口的所有酸涩通通咽下。
他走到秋千旁,攥着那有些潮湿的椅绳,点点悔意随着风越来越大。
菊青将沈涵明的屋子收拾好后,正准备去回话,见程祁言已在院中,忙走了过去。
“大人。”她行礼,声音像是哭了一晚的沙哑。
程祁言转身看去,见是菊青,眼前又再次看见沈涵明的虚影了一般。
菊青是六年前沈涵明买回的丫鬟,她说见菊青瘦小可怜,不忍她跟着拐子爹受苦。
沈涵明一走,最伤心的莫过于菊青了。
“她可曾怨我?”程祁言忽然问道。
菊青头也没抬,红红的眼睛里却涌出了泪水:“奴婢不知,奴婢只知道夫人将大人放在心尖儿上。”
闻言,程祁言心猛地一紧,唇角弯出一抹自嘲的弧度。
是了,沈涵明将他放在心尖儿上,甚至连将死都不愿惹他烦忧。
第十三章
阳春三月,程祁言因病告假已月余,皇上倒没说什么,直至青阳,才召他入宫。
御书房。
皇上放下奏折,看了眼面色略显憔悴的程祁言:“朕召你来可知为何?”
程祁言微微躬身,眼底带着几许倦意:“微臣不知。”
然而他心中也明白了几分,淑妃从入宫便受宠至今,当年他与沈涵明的婚事,也是淑妃求皇上得来的。
沈涵明一事已让淑妃和皇上对他有了些许不满。
皇上看了他一会儿,语气威严:“辅太子一事上你兴许已力不从心,朕便任你为扬州奉天府丞,去协扬州府尹吧。”
程祁言一愣,却也没有抗拒,跪道:“臣遵旨。”
于长安,他再无牵挂,皇上淑妃都不肯告诉他沈涵明所葬之处,他唯一的慰藉,只有府中那同沈涵明一起住过的院落。
圣旨下到少傅府,按规矩,主子迁任,府内丫鬟小厮都该放出去。
官印被送到府上后,府中下人已散尽,唯有菊青还留了下来。
程祁言看着桌上的官印,双眸胜似冬夜寂凉。
菊青跪在他面前,声泪俱下地磕着头:“夫人对奴婢恩重如山,请大人准许奴婢留在府上,为夫人守孝。”
程祁言默许了。
等一切安排妥当后,已过半月。
临行前,宋映岚跑了过来,含着泪望着正要上马车的程祁言:“祁言,扬州那么远,你真的要去吗?”
“皇命难违。”程祁言淡淡道,目光却从未落在她身上。
宋映岚闻言,绞着锦帕的手渐渐松了:“是因为她吗?”
程祁言眼眸一滞,心隐隐作痛,他没有说话,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微微晃着,渐行渐远,宋映岚眼瞧着那影子没了,才堪堪转身望着那已无主人的少傅府,心中不免一片空寂。
从那日看见程祁言和沈涵明一起夜游,再得知沈涵明殁了而程祁言借病躲她开始,她就知道她与程祁言无缘了。
宋映岚吸了吸酸涩的鼻子,擦去眼角的泪水,倒是有几分庆幸所陷不深。
何况也是她一厢情愿强缠着他,现在不想放手也必须放手了……
出了长安城,行了一段路后便入了戌时。
才跟着程祁言不过月余的小厮梁易道:“大人,临沈城门已闭,咱们只能在城外歇息了。”
程祁言看了眼外头漆黑的天:“无妨。”
他轻轻叹了口气,从怀中拿出一块由金子嵌接好的玉佩,置于掌心摩挲着。
人去玉碎,再接上也不是原来那般了。
程祁言心间泛起阵阵闷疼,却也倚着这股疼痛不断地思及关于沈涵明的每个画面。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
自过临沈城后,程祁言途径洛阳、汴州、泗州,将近半月才至扬州。
与扬州府尹沈胜相见后,程祁言便居于新府中。
程府落于扬州城西南角,离府衙也很近,就是平日里冷清了些。
只是不过几日,程祁言倒有些不习水土的模样,呕吐腹痛,人都憔悴了许多。
程祁言看着满桌的菜,无一点食欲,更觉一种难忍的心燥。
梁易见状,忽然道:“大人,我曾听我们那儿的人说,若是不习水土,吃些家乡的小食会好些,大人您等着,小的这就去给您买。”
第十四章
程祁言见他一溜烟地跑了,有些躁意地摇摇头。
扬州离长安千里之遥,哪怕梁易说的是真的,若非真的长安小食,吃了又有何用。
约莫半个时辰,梁易才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手里还多了个油纸包。
他将油纸包放在桌上,一边打开一边道:“大人,小的跑了好久才在扬州城尽头找到家糕纺。”
他语气带着些许得意,似是在邀功。
程祁言看着他将油纸打开,五六个花形糍糕置于纸上。
牙白色的糍糕上铺着朱砂糖色,糕面上印着精致的牡丹、荷花叶等花样,晶莹的糕身隐约能看见内里的馅儿。
这是长安有名的“透花糍”。
莫名的,没有半点胃口的程祁言伸出手,拈了一块儿咬了一口。
软糯的糍糕和香甜的豆沙混着在口中,居然勾起了他些许的食欲。
梁易见程祁言一下吃了五个,笑了:“大人是不是有胃口了?”
程祁言未应,拿着最后一块透花糍发了愣,他低声问道:“糕纺老板是长安人?”
梁易摇摇头:“小的不知,那卖糕的小童口音不像长安人,也不像本地人。”
“小童?”
“是呢,一个六七岁的男孩,伶牙俐齿的很。”梁易比划了一下男孩的高度。
程祁言若有所思地抿抿唇,将手里的透花糍咬了一口。
咀嚼间,他莫名想起了沈涵明。
在成婚后几日,他吃过她做得糕点和菜,甚是可口,但往后却再没吃过。
这透花糍,像极了沈涵明的手艺,他忽然想去见见这做糕点的人。
春日将过,人们的衣裳也渐渐薄了。
薄暮时刻,扬州城尽头,一家名唤梦梁阁的糕纺外,一约莫六七岁的男孩将外头的卖剩下的糕点搬了进来。
他正要把篮子放上桌,眼珠子突然转了转,小手竟伸进了篮子里。
“啪”的一声,他吃痛地缩回了手,仰着头看着面前拿戒尺打了他一下的女子。
“娘……”
他可怜兮兮地看着女子,他不过是嘴馋了。
一身烟青色彩绣锦裙的沈涵明单手叉腰看着他:“沈知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天已经吃了十四块了。”
沈知言脸一红,像是被强行摁住穿上了开裆裤般羞涩地低下了头:“那是因为娘做的东西太好吃了!吃了还想吃!”
沈涵明气笑了,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头:“花言巧语,再吃的话你连晚饭都吃不下了。”
闻言,沈知言立刻摇摇头,笑道:“不会!”
“好了,快去收拾完好吃饭。”沈涵明将戒尺放下,跟着沈知言一起收拾起来。
落日余晖,空阔的后院,沈涵明将饭盛好后坐了下来。
沈知言急不可耐地跑来坐下捧起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好吃,娘做的饭总是这么好吃……”
沈涵明一边给他夹菜一边道:“慢点儿,没人跟你抢。”
咽下几口饭,沈知言抬头看着她,兴奋道:“娘,你说我们来年能换间大一点的店面吗?”
沈涵明吃了一口饭,想了想才说:“一定可以的。”
闻言,沈知言更开心了,然而,他话锋突然一转:“那娘什么时候带我去长安玩呢?”
第十五章
沈涵明的手一顿,眼中的笑意渐渐褪去。
她有些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放下碗摸了下沈知言的头:“等咱们的店成为沈南最有名的糕纺,娘就带你去。”
沈知言用力地点点头,眼睛亮晶晶地似是找到了什么方向。
而沈涵明再将目光放在眼前的饭菜上后,便再无胃口。
数月前,她濒死之时,太医院院判急送来雪莲,才保住她一条命,皇上也看在姐姐的面子上,将库中的两株雪莲都给了她。
待痊愈后,她放宽了心,也准备离开。
虽然姐姐舍不得她,但也知道长安有她不愿面对的人。
沈涵明选择了千里之外的沈南名城:扬州。
皇上赐她百两黄金和一处宅子,她都谢绝了,带着从前存着的几百两银票已经足够了。
她叹了口气,看着一旁吃地一脸幸福的沈知言,眼中多了些许怜爱。
在泗州城,她看见了沿街乞讨的沈知言。
那时他骨瘦如柴,蓬头垢面,身上的衣衫都破烂不堪。
问及才知他父母双亡,自己无依无靠乞讨已经近两年了。
沈涵明心疼不已,将他一并带上,认他做了义子。
她时常在想,若果她和程祁言有孩子,应该也像沈知言这么大了。
想到程祁言,沈涵明心中不免又是一阵刺痛,眸光也渐渐暗了下去。
或许现在的他和宋映岚……很好吧。
“娘?”沈知言唤了好几声,不解地看着她,“你怎么不吃啊?”
沈涵明回过神,忙端起碗,笑道:“吃。”
吃过晚饭,沈涵明又教沈知言写了约莫半个时辰的字,见他有些困意了,便让他睡去了。
沈涵明将薄被盖在沈知言肚子上,轻轻抚了抚他有了些肉的小脸。
“娘……”沈知言嗫嚅着说着梦话,不知是在叫亲娘还是叫沈涵明。
沈涵明轻笑着,又想着老这么自己叫他写字读书也不是办法,还是把他送学堂去比较好。
夜深人静,烛火摇曳。
沈涵明执笔站在桌案前,几欲下笔又不知该写什么。
她微蹙着眉,纸上又多了几个墨点。
半月前便已给姐姐寄去一封了,她在宫中多有不便,还是过几日再报平安罢了。
次日。
卯时刚过,梦梁阁开了门,外头已经有几个人在等着了。
两月前这儿突然多了家糕纺,有人买了糕点一尝,味道甚好,一传十十传百,梦梁阁现在倒是有点小名气了。
沈知言不慌不忙地一边收钱一边打包,老练的不像个不足七岁的孩子。
正将做好的枣糕端出来的沈涵明有些心疼,看来是该招几个伙计了,不然往后沈知言去了学堂,她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
梁易匆匆赶来,不想透花糍已经卖光了,他看着正将铜板装进兜儿里的沈知言,问“小兄弟,还有透花糍吗?”
沈知言抬起头,见是昨儿问有不有长安糕点的人,便道:“我去问问我娘。”
说着,转身跑进了后院儿。
不一会儿,他又跑了出来:“娘说做透花糍要一个时辰,您能等吗?”
梁易闻言,脸一下变得跟苦瓜似的。
这要等一个时辰,程祁言怕是要有脾气了。
见梁易苦着脸,沈知言笑道:“这儿还有其他的长安小食呢!”
第十六章
被沈知言“忽悠”了几句,梁易买了几块桂花蜜糖糕,揣着就跑走了。
沈涵明走出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吸了一口带着香甜气息的空气,些许的疲惫消散了不少。
她看了眼梁易匆匆背影,问了句:“就是他要透花糍?”
沈知言点点头:“是呢,昨儿他来问有不有长安小食。”
闻言,沈涵明心中泛起了阵阵涟漪。
长安,她的故乡,她的姐姐还有她心仪的人都在那儿。
姐姐有皇上的宠爱,程祁言也有宋映岚的陪伴,而她……
“娘?你怎么了?”沈知言抱着沈涵明的腰,亲昵的靠在她身上。
沈涵明低下头,看着他那可爱的小脸,温柔地笑了笑,她还有沈知言啊。
“没什么。”她爱怜地摸了摸沈知言的脸,拿了一块儿枣糕塞到他嘴里,“客人来了,快去吧。”
沈知言将露在嘴边半截的枣糕塞进去,鼓着腮帮子点点头跑了过去。
沈涵明也转身进后院继续忙活。
程府。
梁易回府时,程祁言已经准备出门了,今日他要去巡察扬州的书院。
“大人,透花糍卖逛了,小弟给您买了桂花蜜糖糕。”梁易将油纸包递给程祁言。
程祁言脚步一顿,缓缓回过身看着那油纸包发了愣。
桂花蜜糖糕,沈涵明曾经也给他做过。
“搁那儿吧,等我回来再吃。”他声音低沉了些许,生硬地挪开眼后走了出去。
巳初,程祁言才至城外的灵桐书院,了解了近几年的学生情况后正准备去府衙,忽然想起来时府中的小厮曾说北城还有间私塾。
“大人,那私塾不过是一落魄秀才开设的,学生才五六个,都是些……”
“你先回去吧,我去看看。”
程祁言打算随从的话,听这厮的语气中满是鄙夷,他有些不悦。
私塾临近扬州城尽头,又在一个巷子里,比程府还要冷清。
待下了马车后,程祁言才掀开车帘,便问到了一阵香甜的气息。
他眸光一亮,望向那人群中的某处。
那儿便是梁易说的糕纺了吧。
程祁言的某丝情意好像被勾了出来,他站了半晌,才收回了目光往巷子中去。
梦梁阁中,沈涵明将剩下的糕点小食做完后,将襜衣摘下后对正在看书的沈知言道:“娘出去一趟,你不要乱跑哦。”
沈知言乖巧地应了声:“知道啦!”
沈涵明这才拿上钱出了铺子。
她昨天想了一夜,觉着沈知言年纪还小,灵桐书院又太远,还是先就近选个私塾比较好。
前几日她听隔壁买豆花的林大娘说前边儿巷子里就有个私塾,她今日去看看,仔细斟酌一下再ᶻᴴᴼᵁ做决定。
只是不想进了巷口,两个衙役站在院门口。
沈涵明一愣,这是怎么回事?
一衙役见她往院里瞧,冷道:“府丞大人在内,闲杂人等勿进。”
闻言,沈涵明露出不满的表情,她来前儿没听说这儿有府丞,莫不是新上任的?
她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新官上任就搞这种仗势,怕是个草包。”沈涵明嘟囔了两句,倒也庆幸路并不远。
两炷香后,程祁言才出来,他眼底的欣赏还未褪去。
这儿的先生秦哲长他两岁,博学多闻,谈吐不凡,倒是个人才。
只是怎的就沦落至此了……
一阵带着甜糯气息的风吹进巷子,程祁言的思绪被打断。
他总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
第十七章
沈涵明悻悻回到梦梁阁,沈知言见她这么快就回来了,放下书问:“娘,你去哪儿了啊?”
“没去哪儿。”沈涵明微微蹙着眉,拿起襜衣去了后院。
见她好像生气了,沈知言莫名其妙地歪了歪头。
不过门口忽然站了一个长相俊逸的男子,沈知言立刻丢下书跑过去,热情地招呼:“买糕吗?天南地北的糕点我们这儿都有,或者其他的小食,无论酸甜苦辣,您想要的都能做。”
程祁言一愣,眼前这孩子不及他腰高,嘴倒伶俐。
他失笑地看着沈知言,想必这就是梁易说的那个伶牙俐齿的孩子了。
他的目光放在面前摆的整整齐齐的糕点上,花样繁多,颜色各异,每一样都像是精心制作的。
特别是那桂花蜜糖糕……
程祁言唇角的笑意渐渐消失,他已经没有机会再吃沈涵明做的东西了。
沈知言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人盯着桂花蜜糖糕发呆的人。
他买不买啊?看穿着不像是买不起的人啊。
沈知言似是想起了什么,转身端了个盘子来,上面还放着几块切成小块儿的桂花蜜糖糕。
程祁言这才回神,这是要让他试吃吗?
“先生尝尝,您若觉得合口味再买也不迟。”沈知言举着盘子,一脸精明。
程祁言迟疑了一会儿,而后拈起一小块塞进嘴里。
桂花和蜂蜜香甜混着糯米的松软,其中夹杂着的杏仁让他心底猛地一颤。
程祁言仿佛僵住了一般,沈涵明做的桂花蜜糖糕就会掺杏仁屑儿,她说吃起来会压腻。
他怔怔地抬起头,才发现悬于门旁被风吹着的一块木板,上头刻着“梦梁阁”三字。
记忆恍然被这三个字拉回了十年前在长安时,他与沈涵明经常去的地方……
沈知言端着盘子,看着程祁言又失了神,越觉得他奇怪了。
没等他问,程祁言忽然开了口:“这糕点是谁做的?”
“自然是我娘了。”沈知言理所当然地回道,顺带还挺起了胸脯,一脸自豪的模样。
“你娘?”程祁言蹙了下眉。
他记得梦梁阁的老板娘年过四十,育有一子但早夭,现在那老板娘恐怕也已五十多了,何况怎么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扬州。
程祁言看着他,忍不住问:“你娘……叫什么名字?”
“她……”
“大人!”
忽然,一个衙役急匆匆地跑了来,打断了沈知言的话。
衙役微微喘着气,道:“知府大人叫您赶紧去府衙一趟。”
程祁言应了声,看了眼沈知言,又盯着那“梦梁阁”三字看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沈知言看着他们远去,一脸疑惑。
“知言。”沈涵明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后,“看什么呢?”
“娘,刚刚有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叔叔在这儿发呆。”沈知言道。
沈涵明闻言,眼里满是疑惑。
“他吃了块桂花蜜糖糕,然后盯着咱们的招牌发呆了。”沈知言指了指一边挂着的牌子。
沈涵明叹了口气,望着略有些刺眼的光,低声道:“想必他是长安人,想起故土了。”
第十八章
申时将过,沈涵明让沈知言将外头的东西一并收进来后带着他去了秦哲那儿。
巷子本就冷清,日落西山,人更是少了许多。
院门口,沈涵明摸着沈知言的头,笑道:“秦先生,这便是我的儿子,他叫沈知言。”
秦哲年岁不过三十,许是因常年过的清贫,倒像是四十岁的模样。
他看了沈知言一会儿,眼中带着些许赞赏。
这孩子面相极为聪明,双目清亮,往后必有所作为。
沈涵明给了秦哲一两银子的束修,又让沈知言给他磕了个头,算是正式入学了。
回去的路上,沈知言抬头看着沈涵明:“娘,以后我就在这儿上学吗?”
“对,知言要听先生的话。”沈涵明牵着他的手,看着远处的余晖。
“嗯!”沈知言认真地点点头。
他看着沈涵明,小小的心种下了一个种子:他要快些长大,要做大官保护娘!
次日。
梦梁阁打烊一天,沈涵明特地将置办的新衣给沈知言穿上,塞了一个苹果放他兜里。
“快去吧,晌午回来吃饭。”她拍了拍沈知言的头,将开了一扇门。
沈知言顺手拿了块儿枣糕,笑嘻嘻地蹿了出去:“我知道啦!”
沈涵明被他的举动逗笑了,无奈地摇了摇头。
正准备关门时,一小厮模样的人跑了过来,叫住她:“老板老板!”
沈涵明靠在门旁,打量了一下来人:“有事吗?”
梁易看了眼一旁紧闭的门:“今儿个不做生意了?”
“今天有事,客官明日再来吧。”沈涵明笑道。
梁易一听,双手一拍大腿:“坏了!”
见他一脸坏了事儿的表情,沈涵明不由问道:“怎么了?”
“我们家大人初来此地上任,不习水土,吃了老板做的糕点可算是好些了。”梁易叹了口气。
沈涵明微微蹙了下眉:“听你口音,你是长安人?”
昨日沈知言说来买长安小食的人是他?
梁易抬起头,略微诧异地看着她:“老板也是?”
沈涵明点点头,与千里之外长安同乡,多了几分热情,也忘了他说的他们家大人初上任,忙问:“需要何糕点?”
梁易愣了一下:“不是说今个儿不做生意了吗?”
“难得遇同乡。”沈涵明笑答。
而后梁易说要透花糍,沈涵明只说须得等一个时辰,得了府上位置说给他送过去。
梁易给了钱,连声道谢后才离开。
沈涵明估摸着做好透花糍来回还能赶上做午饭,便开了灶。
程府。
程祁言倚坐在院中,手中拿着玉佩,也不知看了多久。
他眼尾泛红,紧抿着的唇崩成一条直线,无神的目光似是在回忆着什么。
梁易悄声地走到跟前儿,叫了好几声,程祁言才回过神。
“老板说一个时辰后给送府上来。”梁易道。
程祁言握着玉佩,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大人,这老板也是长安人,怪不得能做的那么好。”梁易语气里带着满满的称赞。
程祁言眼眸闪了闪:“也是长安人?”
他顿了顿,莫名问了句:“是何模样?”
第十九章
梁易闻言,心中不免有丝疑惑,大人好端端地问老板模样作甚。
他回想了一下沈涵明的样貌,才道:“是个二十五六的女子,鹅蛋脸……”
他有些苦恼地挠挠头,他没那么多词儿形容,只说:“是个出挑的美人。”
梁易的话让程祁言不自觉地想起沈涵明。
她也二十有六,模样出挑……
掌心的玉似是懂了他的心思似的微微发烫着,程祁言垂下黯淡的眸子,心尖儿的痛意又一次蔓延开来。
抽离的疼痛总让他觉着像张府医说的那样,慢慢郁结于心,不断的加大。
程祁言挥了挥手,让梁易下去了。
一个时辰后。
沈涵明将五包透花糍放进花篮中,挎着就出了门。
那人说府邸在城中西南角,倒也不远。
沈涵明抄了近路,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
只是看到那匾上“程府”两个大字,她愣住了。
姓程!?
沈涵明眼眸怔了怔,双腿似是生了根挪不动地方。
心缓缓地收紧,熟悉的疼痛感侵袭而来。
新上任的大人,长安人,姓程……
是巧合吗?
沈涵明紧抿着唇,眼底满是怀疑和不安,是程祁言吗?
然而下一刻她又否定了,他是从一品少傅,如果被调任到此,必定是遭贬黜了。
可皇上为什么让他来这儿。
沈涵明心开始惴惴不安,她看了眼府门外的守门小厮,踌躇了一会儿小心地走了过去。
梁易已先和守门小厮打了招呼,他们见沈涵明挎着花篮,里头一阵甜香,便知是来送糕点的老板,也没有打算拦着。
“小兄弟。”沈涵明站在台阶下问道,“我想问问你们家大人叫什么名字。”
小厮们对视了几眼,离她最近的一个小厮回道:“姓程名祁言。”
沈涵明瞳孔骤然紧缩,身形一颤,险些摔倒。
真的是他!
小厮莫名地看着脸色忽地就白了的沈涵明,还没等问她怎么了,沈涵明就把透花糍连带着花篮都塞到了小厮怀里。
“有劳小兄弟,我铺子还有事儿,就先走了。”
说着,沈涵明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门口的四个小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一脸疑惑。
沈涵明一路奔回家,“嘭”的一声关上门后,紧倚着门沉重地喘息着。
汗珠子从额前滑落到了下巴,滴在她剧烈起伏的胸前。
她看着一片寂静的大厅,恍然间觉着自己又回到了当初那个等待着程祁言回来的一个个冰冷悲凉的夜晚。
沈涵明只觉眼眶一热,泪水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
她慌忙拭去,却怎么也擦不完,就像那日她咳出的血一样。
沈涵明缓缓蹲下身,捂着红通通的双眼,喉间的酸涩和闷疼的心让她甚为难受。
她以为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和程祁言有什么交集了,更不可能再遇见他。
只是没想到,时隔数月,他们又同在千里之外的扬州……
沈涵明也不知自己呆坐了多久,等沈知言回来了,她连灶都没有开。
沈知言见她两眼通红,显然是哭了,又担心又生气:“娘,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闻言,沈涵明强扯着笑道:“没有,娘只是想起一些往事了而已。”
那些让她不忍再想的往事……
第二十章
因着沈知言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就该去上学了,沈涵明只能带着他去了后街的一家酒楼里吃了饭。
看着他奔向学堂,沈涵明心中百感交集。
在这不输长安的扬州城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又有沈知言的陪伴,她爱极了这样平凡的日子。
她放宽了心,但没放下程祁言,所以她离开了。
可为什么皇上又要将他派到这儿来,姐姐知晓这事儿吗?
沈涵明忧心忡忡地回了家,只是还未走近,远远的就瞧见自家门口站着五六个小厮模样的人,一副要砸店的气势。
她一怔,皱着眉头走上前:“请问有什么事吗?”
闻声,小厮们都纷纷回声望去,沈涵明也看见被簇拥着的一位贵公子。
他面貌清俊,身形修长,能和程祁言有的一比。
可他一身紫色滚金袍,手摇一把画着月下牡丹的折扇,眉梢眼角都带着轻佻。
沈涵明心底划过一丝嫌恶,紫色贵气,偏偏被他穿出一种风流之意。
这到底是哪家的花花公子?
“你是这儿的老板?”打头的小厮很是高傲地问道。
看着他恨不得鼻孔朝天的模样,沈涵明暗自冷哼一声:“是,怎么了?”
“我们家少爷要吃芙蓉饼。”
小厮满是命令的语气让沈涵明更觉反感,她眼神渐渐鄙夷起来:“不巧,今天我们店不做生意。”
“你……”
“啪”的一声轻响,那公子收扇拦住那小厮。
他上前走了几步,桃花眼一弯,尽显风情:“在下唐少白,不知姑娘芳名?”
姑娘?
沈涵明顿觉好笑,她的确是个姑娘,但也是个老姑娘了,瞧着这男子还比她小上三四岁呢。
唐少白,莫不是沈南有名的富商唐林的独子?
沈涵明忍着不耐,淡淡道:“今日本店的确不做生意,请公子见谅。”
说着,直接开门走了进去,“嘭”的一声将门给关上了。
小厮一看,正要上去踹门,唐少白呵道:“站住!”
他看着紧闭的门,倒是生了几丝兴趣。
扬州城中没有人不认识他,甚至不少未出阁的姑娘都盼着嫁给他享清福。
只是这小小糕纺老板,居然还甩脸子给他。
唐少白非但不生气,反而觉得奇怪,想了解一下这位姑娘了。
“少爷,这怎么办?”小厮也被他弄得没了主意。
唐少白“哗”的一声打开折扇,风轻云淡道:“既然今天她不卖,明儿再来。”
说完,抬腿就走了。
程府。
当守门小厮将一篮子的透花糍交给程祁言时,他愣了一下:“那人呢?”
小厮道:“她说铺子有事就先走了。”
闻言,程祁言皱起眉,他看着那一篮子透花糍,总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难道是因为同是长安人?
可又不像,这种感觉,竟如将见沈涵明一样……
快过申时了,下学了的沈知言撒欢儿似的跑回了家。
正在洗菜的沈涵明看他跑的满头汗,忙擦了手拿出手帕给他擦着汗:“以后别跑,小心摔着儿。”
沈知言微微喘着气,眼中满是欣喜:“娘,先生今天夸我了。”
沈涵明听了,一天的忧思像是消散了,也跟着笑了:“知言聪明,先生当然会夸了。”
“对了,先生说,过两天有个什么府丞大人来,要给我们换一个大的学堂。”
第二十一章
沈涵明手一顿,唇角的笑意也渐渐消失。
他说的府丞一定就是程祁言了。
她有些苦恼地闭着眼微微摇了摇头,好不容易才平静的日子,难道要改变了吗?
“娘?”沈知言总觉得这一天的沈涵明不太对劲,总是露出一副忧愁的表情。
他想,难道是因为他去私塾没有人帮忙的缘故吗?
沈涵明睁开眼,掩去情绪后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娘知道了,等换了地方告诉娘在哪儿。”
“好。”沈知言笑着点点头。
吃了晚饭,没等沈涵明说,沈知言自己拿着书坐在烛火旁看了起来。
沈涵明坐在一边给他缝着衣服,抬眸间,她看着墙壁上沈知言的影子出了神。
恍惚间,她好像看ʄɛɨ到了程祁言。
那每晚都在书房读书的身影,温柔轻和的声音从中传了出来,让她舍不得离开。
渐渐的,眼眶也不由地湿润了,沈涵明放下针,擦掉了眼角的眼泪。
即使再心痛,那也是过去。
次日。
沈知言在店未开门时就去了学堂,临走前还拿了几块枣糕包起来放进了兜里。
“娘,我就不回来吃饭啦!”
他一边跑一边挥着手。
沈涵明还叫都叫不住,然而眼中心里都浸着暖意。
她知道沈知言是因为不想让她太累,所以才说不回来的。
“看来是该请几个小工了。”沈涵明嘟囔了几句。
等一切弄好,她便去开了店门。
只是店外不再是那几个老顾客,而是昨天那个要吃芙蓉饼的唐少白。
唐少白站在门口,今儿倒换了件苍青色长衫,但依旧摇着那花折扇,端正中又带着几丝放荡。
他带的五个小厮站在周围,将客人都呵走了。
沈涵明愣了一下,愠怒问道:“唐少爷这是何意?”
唐少白见她的俏脸因生气泛着淡淡的红,心跳似乎停了一下。
他眼眸闪了闪,却犹带着轻佻的笑:“昨儿没吃着芙蓉饼,所以今天在下特意在这儿候着。”
沈涵明瞪了眼那些小厮:“那他们又是什么意思?”
唐少白收起折扇,以扇指了指面前的糕点:“因为在下要把这些包了啊。”
闻言,沈涵明只觉他真的是个被惯坏了的纨绔子弟,自己不讲理就算了,还妨碍别人。
她拉下脸,冷道:“真不巧,今儿我不做芙蓉饼,少爷改日再来吧。”
话音刚落,梁易提着昨天沈涵明带去的花篮走了来。
突然被一小厮拦住。
梁易一看,没好气地问道:“这是干什么?”
小厮瞧他也不过是个下人的模样,依然是不可一世地仰起了头:“咱们少爷把店包了,赶紧走。”
梁易被他这语气激怒了,直接讽刺道:“哪家的狗腿子。”
“你……”
梁易直接推开小厮,朝沈涵明走去:“老板,府丞大人有请。”
沈涵明紧绷的脸一滞,程祁言怎么忽然叫她去?
唐少白没有放过她眼中任何的情绪,他眼神一沉,她认识这位新上任的府丞吗?
“店里走不开。”沈涵明没有接那花篮,低头自顾自地整理着糕点。
“而且,老板正要给在下做芙蓉饼。”唐少白转过身,看着梁毅,“府丞大人不会强人所难吧?”
第二十二章
沈涵明动作一僵,亏唐少白说的出口。
她什么时候答应要给他做芙蓉饼了,他不是也强人所难吗?
沈涵明抿了抿唇,正要拒绝,可话到嘴边却又止住了。
她目光在梁易和唐少白之间转了转,若是借唐少白暂且躲一躲程祁言也未尝不可。
“这位小兄弟,今儿的确不行。”沈涵明这才将那花篮拿了来,推辞道。
梁易一愣,他怎么有种被合伙忽悠了的感觉?
唐少白使了个眼色,两个小厮就将梁易架起来扔了出去。
梁易吃痛地站了起来,怒视着唐少白:“你……可恶!”
沈涵明有些头疼,见梁易怒气冲冲地走了,倒有些不安,程祁言说不准会亲自来。
“姑娘,在下为姑娘解了围,做个芙蓉饼应该不难吧?”唐少白笑道。
沈涵明有稍稍缓了口气,道:“让他们别跟恶霸似的站在这儿。”
她扫了眼那几个小厮,眼底满是厌恶。
唐少白破天荒地顺从了,打发那几个小厮先回去了。
程府。
梁易将在梦粱阁的事情说了以后,程祁言紧蹙起了眉。
想必梁易说的那个男子就是唐少白了。
沈南富商唐林的独子,年二十二,生的虽好,但风流成性,没有正妻,侍妾和通房丫头倒不少。
程祁言收好书站起身,他正好要去秦哲那儿一趟,可以顺道再去趟梦粱阁。
另一边,沈涵明无奈之下让唐少白在店里坐着,她去做芙蓉饼。
唐少白坐在有些摇晃的椅子上,细细打量着这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铺子。
虽然陈旧,但很是干净,看得出主人用心打理过。
他望着通向后院的那扇门,眼底的探究不觉流露出来。
早就听说这儿新开了家糕纺,但一直没机会来看看,不想糕店精致,人更有趣……
唐少白“哗”地打开折扇,而坐着的椅子“吱”地响了一声。
他脸一僵,立刻站了起来。
而程祁言远远地瞧着梦梁阁外空无一人,心中不禁有丝疑惑。
按理说这个时辰应该有不少人去买糕吧,怎么行人还退避三舍似的远离了铺门了呢?
等他走到店门口,见一富家公子模样的年轻男子站在店内,也猜出原因了。
想必他就是唐少白吧。
唐少白忽听身后有脚步声,转身一看,一墨色广袖素袍的男子。
他扫了眼程祁言,觉着这男子长得倒不错,但有股他不喜欢的文墨气。
程祁言也看了唐少白一眼,若真如他人所说,生的好,可他不喜他那一身的风月之气。
两人一句话都没说,却都不约而同地皱了下眉。
真是相看两相厌。
沈涵明端着做好的芙蓉饼,掀开门帘走了来:“芙蓉饼好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程祁言心头一颤,他望去,那魂牵梦绕的人儿就活生生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沈涵明抬头间,撞上程祁言那震惊的双眸,身体猛地僵住了。
“哐——”
手中端着的芙蓉饼也因为她的失神而砸落在地。
她紧缩的瞳孔颤着,微张的唇瓣抖了抖:“你……”
未等她说完,眼中的人如箭般靠近,最后她结结实实地被揽在了怀中。
“涵明……”
第二十三章
程祁言声音沙哑,甚至带了点哭腔。
他闭上通红的眼,却仍旧抑制不住淌下的泪水。
他紧紧地抱着沈涵明,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确认她还在。
沈涵明好像被程祁言的举动拨动了心中的弦。
他是何等稳重理智的人,可他却像个找回了遗失许久的珍宝一般哭了。
沈涵明眼眶一热,鼻尖越发酸涩,却仍然没有伸手抱住程祁言。
他们已不是夫妻了……
而一旁的唐少白被这一幕像是刺痛了眼般,心里生了些许烦意,更觉程祁言不顺眼。
他瞥了眼被程祁言踩在脚底的芙蓉饼,眼底更是多了几分怒火。
“老板,你就这么招呼客人的吗?”唐少白嗤笑一声。
沈涵明闻言,才止住那些让她堪堪落泪的心绪,抓着程祁言的双肩用力一推,借力将两人分开。
她深吸了口气,看也没看程祁言一眼,转身又去了后院。
“我再去帮你做一份。”
“涵明!”
程祁言急唤了一声,见她掀帘离开,忙要跟上,却被忽然上前的唐少白挡了路。
“想必你就是新上任的府丞程祁言吧。”唐少白语气中带着些许鄙夷。
不过一个四品小官儿,他还真就看不上。
程祁言却根本无心与他说话,甚至都没听到他在说什么。
他眼神怔怔地看着那藏蓝门帘,意识似乎都跟着沈涵明去了。
她没有死,她真的没有死,她还好好的活着。
一种超过失而复得的欣喜淹没了程祁言的心,他唇角不由地弯起,还残留着些许晶莹的眼睛也尽是满足。
唐少白眉一耸,心中的怒意更甚,他收起折扇,敲了敲程祁言的肩。
“本少爷跟你说话呢!”
他的声音高了几分,程祁言这才回过神,然目光却也带了几分不耐。
但他更担心的是唐少白对神啊和男双有什么非分之想。
程祁言瞥了眼肩上的扇子,后退了一步:“想必这位就是‘花下客’唐少白唐少爷吧。”
话语之间也满含着嘲讽之意。
唐少白冷哼了一声:“真名士自风流,同你这般假清高才惹人嫌恶。”
程祁言眉一蹙,面色更黑了几分。
后院厨房中。
沈涵明并不知道他两人眼神间的刀光剑影,她靠在桌前,整个脑子几乎都是一片空白。
她没想到程祁言这么快就来了,看他的反应,必定是以为她死了。
沈涵明缓缓伸出牵过他的出手,不禁回想刚刚看到的他那一瞬间。
程祁言依旧很俊逸,但清瘦了些,也憔悴了很多。
她眼神一暗,心隐隐开始闷疼。
是因为遭贬黜和宋映岚分离,还是……因为她的“死”?
沈涵明不由自嘲一笑,程祁言心里没有她,他那般心好的人,许是对她只有愧吧。
她抬起头,将冒出眼眶的泪水逼了回去。
而就在唐少白和程祁言僵持中,唐府的小厮跑了来:“少爷,老爷说有急事让您赶紧回去一趟。”
唐少白眼底顿时生了烦意,但也掂的清轻重。
他打开折扇,扔给程祁言一个轻蔑的眼神,而后从腰间囊中拿出一个银锭扔在桌上才走了。
程祁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离开,才将目光重新放在通往后院的门上。
第二十四章
程祁言正想过去,却见店门口的糕点还有桌上的银子就这么摆着,若他进去,保不准有多长了只手的人来。
他看了眼一旁的椅子,缓缓坐了下去,眼神一刻也不离那扇门。
他也不急,因为沈涵明总会出来的。
她还活着,已经很好了。
厨房中,沈涵明总听着前面没声儿了似的,心想难不成他们都走了?
她洗净了手,擦干后忐忑地走到门帘后,小心地掀开一角,却正好撞上了程祁言的目光。
沈涵明一惊,慌忙撤了手又往厨房去了。
程祁言刚起身,却又神情复杂地坐了回去。
这一刻,他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甚至在清醒过后,他还有丝害怕。
他慢慢垂下眼眸,拳头也紧了几分。
沈涵明心中一定是怨恨他的吧。
两人就这么隔着一堵墙各怀心思地僵持着,直到晌午,本来没打算回家的沈知言因忘了拿书,只能又回来了。
他见自家店门口一个客人也没有,头一歪,嘟囔着:“咦?今天怎么没人买糕啊?”
明明娘每天做的东西都很好吃啊,不应该的啊!
沈知言揣着好奇和疑惑,跑了过去。
不见沈涵明,只见那个吃了桂花蜜糖糕的叔叔坐在里边儿,一边的地上还有盘子的碎片和三个沾了灰的芙蓉饼。
沈知言心一急,以为沈涵明出事了,立刻奔了进去喊道:“娘!娘!”
程祁言闻言,起身站起,见是前天买东西的孩子。
等等!
程祁言神色一滞,看着沈知言的眼神也呆了几分。
这孩子叫的“娘”,莫不是沈涵明!?
愣愣看了半日面粉团的沈涵明听见沈知言的声音,立刻回了神,下意识地摸了摸脸。
还好,没有哭。
她松了口气,可看未开火的灶,又是一阵懊恼。
因为程祁言,她连饭都忘记做了。
沈涵明走出厨房,才一掀开门帘,沈知言就扑了过来,紧紧抱着她的腰。
“娘,你没事吧?”他紧张地问道。
“娘没事。”沈涵明抚了抚他的头,轻声说着。
程祁言恍若没了意识般站着,一动不动,只是眼中的诧异和疑惑毫不掩饰的流露了出来。
这孩子是沈涵明的儿子?可……
“涵明。”他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再一次唤她的名字竟恍如隔世。
没等沈涵明回应,沈知言转过身挡在她身前,警惕地看着程祁言:“你到底是何人?”
前两日在门口站了半天,吃了又不买,还问他娘叫什么。
一定是对娘打了什么坏主意!
沈知言这么想着,眼神越发严肃起来,虽无甚威慑,倒也胜过同龄孩子。
而他这么一问,倒让程祁言有了丝愁绪。
他看向沈涵明,却发现她的目光一直都在沈知言身上。
程祁言心中不由一阵失落,他此刻该算作她何人?
沈涵明摸着沈知言的头,道:“他是娘的朋友。”
朋友两字似是像两根尖刺分别扎在他们心上,隐隐地疼痛起来。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沈涵明不愿让沈知言再多问,便将话题转移了。
听到她这么说,沈知言的戒备才稍稍放下了些,他红着脸道:“我忘记拿书了,先生让我回来拿。”
沈涵明闻言,微微蹙了下眉,她还没做饭。
她倒不觉得饿,但是沈知言要长身体,老吃这些糕点也不行。
沉默许久的程祁言似是明白她在想什么一样,突然道:“不如去外头用午膳吧。”
第二十五章
临仙楼。
沈涵明看着满桌的饭菜,没有半点胃口,只是一直给沈知言夹着菜。
而程祁言也只是抿了口茶,目光在沈涵明和沈知言身上徘徊着。
沈知言惦记着上学,吃完饭以后也没有立刻走。
他见两个大人都没有动筷子,扯了扯沈涵明的衣袖,小声道:“娘,若是你们不吃,可不可以包回家啊?”
“……”沈涵明无奈地笑了一下,“好,快去学堂吧。”
沈知言这才背起书兜跑出了雅间。
他一走,雅间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程祁言看了眼沈知言那连一颗饭粒都没有的碗,终于忍不住问:“这孩子是谁?”
“我儿子。”沈涵明几乎是脱口而出。
闻言,程祁言皱了下眉,心中远不止这一个问题。
可是在看到面前神情淡漠的沈涵明后,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沈涵明眼睫一垂,抿了口茶,低声问:“你和……宋小姐,可还好?”
程祁言闻言,拿着茶杯的手一顿,目光深沉了些许。
她再提起此事,他心中五味杂陈,甚至有些矛盾。
他不想再想,却又希望沈涵明在乎,这样是否能证明她心中还有他?
程祁言摩挲着杯沿的手渐渐收紧,又不住地暗骂自己自私。
淑妃说的对,枉他报读圣贤书……
沈涵明并不知道程祁言的心思已经绕了多少个弯了,她看了他一眼,干笑了两声低下了头:“这是大人的私事,是我冒昧了。”
她将茶一饮而尽,想着这若是酒就好了,至少能让她意识能逃避一下。
“涵明。”程祁言抬眸,沉默了许久才道,“对不起。”
或许他该将他的情意告诉沈涵明,可此时看来,说出来却只是惹人笑话罢了。
沈涵明眼眸一闪,抬起了头正撞上他那深邃眸子。
半晌,她摇头笑问:“为什么说对不起?你并没有对不起我。”
十年中,程祁言并未说过心悦她,一直都是她只顾深情而已。
他只是不爱她,这并没错。
然而,程祁言并不这么想,听着沈涵明那透着凄怆的双眼,还有那满含孤寂的语气,他心如刀割。
他紧握瓷杯的手骨节渐渐泛了白,几乎都要将它捏碎了。
十年前,他们大婚,因为他的那个约定,他耽误了沈涵明十年的青春。
她病重时,他和别人暧昧不明……
他怎会没有对不起她,只不过都心知肚明,不愿说罢了。
“我说过了,我们一别两宽,你不必对我抱有任何愧疚。”沈涵明看着手中的空杯,仿佛在看自己的心,也是空荡荡的。
她顿了顿,又继续道:“至于沈知言,他是我在泗州捡到的孩子,自小乞讨为生,着实可怜,我便将他认作义子,我们过得很好。”
其实她也有私心,她已经没有再嫁人的心思了。
况且她先前身子不好,常年服药,又去鬼门关走了一遭,根本无福生养。
或许是上天怜她,才让她遇到沈知言。
程祁言心一紧,他听出沈涵明话里有话。
她是不想现在的日子有任何改变,或者说不愿再和他有任何交集。
第二十六章
程祁言再想说什么,沈涵明已经起身叫小二来把这些菜包了起来。
她从袖中掏出一两碎银放在桌上,看着程祁言,微张着唇:“往后……”
吐出两字以后,她还是没能继续说下去,拿着油纸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程祁言没有去追,紧抿的唇如绷着的琴弦。
他眼底淌过的痛意深深地刺进了心里,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窗外的阳光落在他身上,暖意反而让他想起数月前的冬日。
他竟觉得像是十年前的事,终究,是他错了……
回到家的沈涵明也没了做生意的心思,呆坐在椅子上又开始出神。
程祁言那等聪明的人,一定能听出她话里的意思。
只是她心中还是不免有些落寞,甚至是不舍。
如果没有看到他,或许他会在她心里满满隐去,就像她十年都不曾对他袒露过的情意一样。
沈涵明不住地深深叹了口气,程祁言好像是已经深刻于心,只能变淡,无法忘记。
她甩了甩头,想将那些情绪都甩掉,却发现桌上有一锭银子。
沈涵明一愣,这应该不是程祁言留下的吧?
除了他,难道说是唐少白?
她扫了眼一旁今天一点都没卖出去的糕点,打从唐少白说将这些包了她就知道他不过是在找茬罢了。
她也不管他付没付钱,她只是心疼这些糕点,不想糟蹋这么些食物。
沈涵明皱着眉想了想,倒也如愿的暂时忘掉了程祁言的事儿。
刚入酉时,沈知言就回来了。
沈涵明将饭端了出来,笑道:“快去洗手吃饭,一会儿跟娘出去一趟。”
沈知言刚进厨房,听了后探出了个头:“去哪儿啊?”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沈涵明卖起了关子。
因为这句话,沈知言吃饭都比平时快了,她板着脸说了几句慢些吃,他才不情不愿地细嚼慢咽起来。
天色已黑,外头夜市仍旧喧嚣。
沈涵明将糕点都放在大花篮中,又给沈知言准备了一个小花篮,母子俩一人挎一个牵着手出了门。
“娘,我们去哪儿啊?”沈知言抬头不解地问。
沈涵明笑了笑,没有回答。
她牵着沈知言,往扬州城东南角去了。
那边破败的屋子多,许多无处可去的乞丐都在哪儿勉强过活。
当沈知言看到坐在墙角啃着脏兮兮的馒头的一个三四岁小女孩时,整个人都呆了。
沈涵明明显感觉到他握着自己的手紧了一下。
她放开手,温柔地抚了抚他的头,给他足够的安全感。
其实她也很难想象,一个没有父母的五岁孩子是怎么靠着乞讨挨过两个春夏秋冬的。
只要一想到沈知言那骨瘦如柴的身子流浪在街头,她心就不住的疼。
然而,无论是在长安还是扬州,像沈知言这样的孩子却不计其数。
沈涵明还没开口,沈知言提着篮子红着眼跑到那儿小女孩的面前,将那脏兮兮的馒头夺了过去。
小女孩一愣,刚要张嘴大哭,沈知言立刻将一大块枣糕塞到她手里:“别哭,吃这个。”
香甜的气息一下子吸引了小女孩,她两只手抓着枣糕,大口大口的吃着,生怕别人抢走似的。
沈涵明见此景,心酸的同时也多了些许欣慰。
第二十七章
沈知言站起身,朝沈涵明挥了挥手:“娘!快过来啊!”
“来了!”沈涵明笑着应了一声,快步跑了过去。
两人将糕点全部都发了出去,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一边狼吞虎咽一边不住地说着“谢谢”。
沈知言借着微弱的灯火,在教几个孩子写字。
沈涵明想着明天他还要去学堂,便让他和那几个孩子玩了两盏茶的时间就叫他回家了。
“知言哥哥!”
坐在墙脚啃馒头的小女孩拉住沈知言的衣角,依依不舍地看着他:“你还会来吗?”
沈知言丝毫没有嫌弃地摸着她满是灰的脸:“小玉乖,哥哥会来的。”
“那……拉勾。”小玉朝沈知言伸出小小的小指。
沈涵明等他们道完别了,才牵着沈知言往家走。
看着小玉那孩子,她也是不忍。
和沈知言一样,小玉的父母也死了,她跟着其他人一起乞讨生活。
沈涵明倒是有意想将她带回去,但现在店里的事根本忙不过来,便想着还是过段日子再做打算。
只是两人还没到家,在一街口拐角,撞上了唐少白。
沈涵明离他几步之遥,却能闻见他身上有股浓浓的脂粉气。
她眼眸一暗,不由想起当日程祁言那件大氅。
唐少白许是刚从哪个风月场所出来的吧。
而唐少白显然没有想到会碰上沈涵明,他眸光一亮,收起折扇:“涵明姑娘,真巧。”
他应该没记错,那府丞叫她涵明。
沈涵明淡淡颔首,算是回应。
“今日没吃着的芙蓉饼,不知在下还有不有机会再去吃一次?”唐少白有意无意地开始走向她。
“娘,他又是谁啊?”沈知言抬起头,疑惑地问了句。
怎么今天娘多了这么多认识的人。
而此刻眼前的男子沈知言很是不喜,甚至有些反感。
他顿时觉得晌午在家时的那个叔叔好多了。
唐少白听到一声稚嫩的“娘”时,脸上的笑几乎凝固了。
他猛地低下头,才看见沈涵明身边还站了个看起来都不足七岁的男孩。
他喉间一紧:“这,这是,你儿子?”
天知道他唐少白居然连话都不出的一天!
沈涵明闻言,倒觉好笑,她摸着沈知言的头,道:“嗯,明日孩子还要上学,就不和少爷说话了。”
说着,牵着沈知言就走了。
唐少白僵在原地,看着沈涵明和沈知言的背影消失在了人群中。
忽然间,他觉得心有一处在隐约的疼着,他从未这样过……
跟在一旁的小厮见唐少白露出从未有过的正经模样,心中不由诧异一番:“少爷,您怎么了?”
唐少白紧了紧拿着折扇的手,冷声道:“派人去查查那府丞大人是因何事被调来扬州的。”
小厮愣了愣,才道:“是。”
虽说商家管不了官家,但有钱能使鬼推磨,没有什么事是不能靠钱打听到的。
回到家的沈涵明烧了水,让沈知言沐澡后,看他睡了自己再去洗了身子。
热气朦胧间,沈涵明穿好衣裳,却又失了神。
自从知道程祁言在扬州以后,她总觉得有块儿石头压在她心上,闷的她喘不过气。
她叹了口气,只盼两人都能放下,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
第二十八章
一连好三天,程祁言和唐少白都没有来过梦梁阁。
倒是程祁言每日都会让梁易来买透花糍。
沈涵明本想做重阳糕和甘露饼,但是想了想还是算了。
又过了两日,梁易没有再来,她看着特意留出来的透花糍,心有些不安。
直至第三日的未时,梁易才来。
“老板,三块透花糍和两块桂花蜜糖糕,哦对了,再多拿两个麻团。”梁易一边儿掏钱一边道。
沈涵明点点头,却故意放慢了动作,又装作随口问了句:“小兄弟怎么两日都不来买了?”
闻言,梁易叹了口气:“嗐,府丞大人病了,这都三四天了,药喝了也不见好。”
“什么?病了?”沈涵明又惊又急,“好端端的怎么病了?严不严重?没请大夫?”
她一连串的问题问的梁易满脸疑惑,怎么这位老板好像特别关心大人啊。
沈涵明才反应过来,不自然地偏过头,僵硬地笑了笑:“毕,毕竟大人也算是老顾客了,而且又是咱们百姓的父母官,也就多嘴问了几句……”
她有些慌地包着油纸,再看向梁易,又问:“他没事吧?”
梁易凑近了些许,压低了声音:“我们家大人是在想故去的夫人了。”
沈涵明一愣,手渐渐地收紧:“夫人?”
“是啊,那时大人还在长安,不过我进府的时候夫人已故了。”梁易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我听别的丫鬟说,大人每晚都要在夫人房前站上一两个时辰才肯睡。”
沈涵明的心脏随着梁易说出的每一个字紧缩着。
她微垂着眼眸,轻咬着下唇,手却不由自主地紧紧握起。
程祁言……是在想她吗?
可是他心仪之人不是宋映岚吗?
“我的糕!”
梁易惊呼一声,把沉思的沈涵明吓得一哆嗦,她一低头,才发现自己把油纸包都捏的凹陷下去了。
她懊恼地将油纸包放在一边儿:“兄弟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一会把桂花蜜糖糕做好一并送过去。”
梁易见也没法子了,也只能同意。
等梁易走后沈涵明忙将店给关了,跑去了厨房。
桂花蜜糖糕比透花糍好做,约莫半个时辰,她就做好了。
沈涵明挎着个小花篮,匆忙地往程府去了。
程府。
走到府门外,她又犹豫了起来。
沈涵明在外踌躇不前,望着那硕大的牌匾紧蹙着眉。
前几日才和程祁言说一别两宽,现在她上杆子来看他,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此时,梁易正从府里出来,见沈涵明来了,立刻走了过来:“方才大人还说呢,可巧就来了,老板快请进吧。”
沈涵明一头雾水:“什么?”
“大人听见老板亲自来送东西,非得要请您进去喝杯茶。”梁易不客气地接过篮子,直接将沈涵明请了进去。
程府不及少傅府大,倒是同样的清静。
沈涵明本想在正厅等着,梁易却引着她往后院去。
“哎?这……”沈涵明看了眼院门,正想问梁易怎么回去,却见他都走远了。
什么个意思啊?
沈涵明目光放在微敞的院门上,迟疑了片刻后伸手推开了一扇。
院景入眼,她瞳眸忽地一怔,忽地以为自己回到了少傅府。
第二十九章
院内种着一棵梨花树,而几尺外也栽种了一棵梅花树。
依旧是西北角,一架秋千静静地立着,微风吹着,它也随风轻轻摆动着。
沈涵明站在院门口,满心惆怅,双脚如扎根了般挪不动步子。
她眼眶不觉一涩,那十年的记忆随着晚春的风扑面而来。
十年中,她几乎每天的夜晚都坐在秋千上等待晚归的程祁言。
有时候她睡着了,回来的程祁言会叫醒她,温柔地让她回房歇息。
想到这儿,沈涵明心中更是一阵酸苦。
那是的她一直在想,夜深露重,程祁言若是给她一个拥抱,便能暖过寒冬一夜。
但没有,甚至说那只是她的奢望而已。
她不是程祁言心中的人。
沈涵明吸了吸红红的鼻子,喉间发紧,连同心都不住的钝痛着。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忽然出现,她抬起头,见只穿着中衣的程祁言走了出来。
不过才五六日,他看起来又消瘦了许多。
沈涵明唇瓣一张,才踏出一步又止住了。
垂在两侧的手紧紧握着,她克制住想要过去的冲动,站在原地生硬地问:“大人,可还好?”
程祁言站在台阶下,望着沈涵明,身上的无力感似是消失又似是变大了。
此刻的他们离得很远,远的让他觉得再难抓住她。
程祁言眸光黯淡,缓缓走到石桌椅处坐了下来:“过来坐吧。”
说着,还不住地闷咳了几声。
沈涵明看着他的身子,眼里浸着担忧,她走了过去,看了眼敞开的房门,低声道:“怎么不多穿些,天虽将入夏,但被风扑了还是会受凉的。”
程祁言抬起头,带着些许血丝的眼中有着几许疲惫,也有掩不住的欣喜。
他恍然顿悟,心仪之人的几句关心就能甘之如饴。
而他又不禁暗嘲从前他的愚笨,堪比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蠢货。
“咳咳咳……”程祁言忽地咳嗽起来,泛白干裂的唇微微颤着,整个人都恹恹的。
沈涵明想来想去,还是抬脚往房里去了:“我去帮你拿件衣裳。”
“涵明……”
没有理会程祁言的轻唤,沈涵明踏进房内后看了看,目光立刻放在了左侧床榻上的外袍上。
她快步走过去,拿起外袍转身就准备出去,却又在转身后猛地停住了。
沈涵明慢慢回过声,怔住的眼眸呆愣地看着放在枕头旁的一块儿玉佩上。
那是她送给程祁言的,但是却被金片嵌接起来了。
玉佩断了吗?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将玉佩拿了起来。
玉佩还有些余温,似是不久前被人紧握在手里一般。
沈涵明紧抿着唇,鼻尖一酸,手也微微颤了起来。
程祁言一直带着吗?
房外,程祁言一手撑在圆石桌上,轻咳着。
忽然,背上一重,一件外袍被轻轻盖在他身上。
他抬头望去,之间沈涵明微微偏着头,似是在故意逃避他的眼神。
但程祁言清楚地看到了她那泛红的眼角。
她哭了?
“谢谢。”程祁言哑声道,“你……哭什么?”
沈涵明走过去缓缓坐下,揉了揉眼睛:“被风吹迷了眼。”
听着她稍显哽咽的声音,程祁言眸光微亮,心却似被针扎了一下般的刺痛着。
那十年中,或许她也因他哭了不少次了。
第三十章
午后阳光并不刺眼,但晒久了还是有些许热意。
好一会儿,沉默的两人才又开了口。
“你……”
“你……”
两人互看了眼,都不自然地弯了弯嘴角。
“你先说吧。”沈涵明率先道。
程祁言抬头看着一旁的秋千,怔怔问:“这些日子,你过得可好?”
或许他这个问题有些多余。
即便他可以忽略两人曾做了十年的夫妻,他也能看出现在的沈涵明比从前更加健康。
苍白的脸红润了许多,如燃尽烛火般的眼神也清亮了。
“好。”沈涵明看向秋千前的梅树,深吸了口气,“从前我思虑太多,也许深宅规矩并不适合我,不然也不会压出一身的病。”
“太多”二字又似一座大山压在了程祁言心上。
其中他给沈涵明十年的孤寂一定是占了一大半的。
他看向沈涵明,艳阳好像照进了他的眼中,让他的目光炙热而又带着难以诉说的情意。
沈涵明无法忽视他的目光,却也没有转过头。
她一字一句道:“有些东西就跟玉佩是一样的,如果断了,即使接上了裂缝还是在的。”
末了,沈涵明又叹了口气才站了起来。
“好好养身子吧,我走了。”她转过身,朝院门走去。
“涵明。”
程祁言站了起来,又轻咳了两声才嘶声问道:“若有情,可还能回头?”
他心中没底,甚至觉得他都不配问这个问题,可他无法放弃。
从得知沈涵明“死”了的那一刻,从看见看见沈涵明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他知道他再也没办法放手了。
十年前,沈涵明在他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他们两个都不知道这颗种子已经变成了参天大树。
每一片叶子每一根经络,都藏着他对沈涵明的眷恋。
沈涵明闻言,拳头又握了握,微微仰起头将眼眶中的泪水逼了回去:“十年后,你再问我吧。”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程祁言一怔,不安的心仿佛找到了些许的安慰。
他缓缓坐了下来,手肘放着桌上撑着无力的身子,却又不住地露出一抹笑意。
至少沈涵明没拒绝他。
她等了他十年,按理他该还给她的。
回到家,沈涵明洗了把脸,才把脸上的泪痕洗净了。
拿着手帕,她微微垂下头叹了口气。
她怎么就说了那句话呢?他耽误了她十年,她又去耽误他十年不成?冤冤相报何时了。
“啪”的一声,沈涵明有些烦心地将手帕扔在一旁。
忽然,前店面传出一声巨响,似是门被人踹开了。
沈涵明心中咯噔了一下,立刻跑了出去。
刚掀开门帘,就见四个五大三粗的男子在砸店里的东西,本来收拾的干干净净的铺子顿时一片散乱。
“住手!你们干什么!”沈涵明又惊又气。
她来不及去想其他,只想快些阻止他们避免更大的损失。
然而她的小身板不过是螳臂当车。
领头的男子一手就将她扒开,沈涵明腰结结实实地撞在桌角上。
尖锐的痛意让她倒吸了口凉气,疼出了一声冷汗。
她咬着牙,却见那几个男子砸完店,往后院去了。
沈涵明惊恐地呵斥了一声:“站住!”
第三十一章
沈涵明硬撑起身子,欲追上去,却因为疼痛摔倒在地。
听着后院的杂乱声,她眼眶一酸,心里又怒又恨。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过路的人见沈涵明倒在地上,无一人敢进去扶,生怕那几个男子出来打人。
沈涵明噙着泪看着眼前的狼藉,紧紧咬牙站了起来,准备再去阻止。
而那几个男子却接连出来了,最后一个还将门帘都扯了下来。
朝那看去,后院的黄土上满是面粉,还有些已经做好没来得及切的糕点。
沈涵明眼眸一怔,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我告诉你,三天之内不滚出扬州,哥儿几个就轮流睡你一觉再把你卖到妓院去!”
领头的男子指着她,威胁了一句后带着其他人气势汹汹地走了。
无人赶拦。
待他们走远了,隔壁的林大娘才小心地走进去,扶着沈涵明坐了下来。
“老板,你还是快些走吧。”林大娘叹气劝道。
沈涵明看着她辛辛苦苦经营的店被砸得如同破败的旧屋,又听林大娘这句劝她离开的话,伤心之余不免多了丝疑惑。
林大娘不应该劝她报官吗?
“林大娘。”沈涵明哑声问,“我去报官成吗?”
闻言,林大娘“嗐”了一声,语气中满是嫌恶:“想想,在扬州,青天白日又明目张胆地来砸店,他们背后的靠山除了官就是商。”
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这官的靠山可以小,但这商的靠山要大,才能有钱去买通官。”
沈涵明一怔,且不说她之前从未经历过官商相互的事,就现在来说,她并未得罪过什么人。
官?这里的官除了程祁言就是府尹沈胜了。
可是人们都说沈胜是个难得的好官,所以不可能是他,程祁言就更不可能了。
商?
沈涵明眸光忽地一闪,竟想到了唐少白那浪荡公子。
别说扬州,整个沈南也只有他们唐家称得上是大商户了。
可是她得罪他了吗?仅仅因为芙蓉饼?
然而眼前这些景象让沈涵明没有办法再去细想,她必须要赶在沈知言回来前收拾好,不然会吓着他。
好在有林大娘的帮助,勉强将店收拾完,但被踢坏的门还有桌椅还是让本来好好的店显得很是破旧。
沈知言本来高高兴兴的,可见家里像是被强盗洗劫了一样,心猛地一沉。
“娘!娘!”他急忙叫着沈涵明,担心她出事。
厨房中,沈涵明扶着还是疼痛的后腰,无力地应了声:“娘在这儿呢。”
沈知言跑到厨房门口,见厨房空荡荡的,所有做糕点的东西都不见了。
也只有桌上的花篮里的菜证明这是做饭的地儿。
见沈涵明脸色发白,撑着灶台扶着腰几乎都站不住了,他赶紧跑了过去,扶着她:“娘,怎么回事啊?”
他扶着沈涵明慢慢坐下,声音都带了些许哭腔。
明明他走的时候还好好,但他庆幸沈涵明没事。
沈涵明忍着痛,抬头强扯了下嘴角:“知言不怕,娘会解决的。”
“是不是有坏人?”沈知言捏着小拳头,义愤填膺地就要转身跑,“我去报官!”
“等等!”沈涵明拉住他,劝道,“娘说了娘会解决的,你去帮娘洗洗菜吧。”
她暗自叹了口气,如果真是唐少白,报官又能奈他何?
“嘶——”
腰间的剧痛袭来,沈涵明痛的紧皱了一张脸,冷汗不断地滑落。
沈知言一看,心疼地叫了声:“ᴸᵛᶻᴴᴼᵁ娘!”
“娘……没事。”沈涵明竭力扯出个笑容,却似是又扯疼了痛处。
沈知言甩下书兜,跑了出去:“我去请大夫!”
第三十二章
沈知言一路往医馆跑,眼瞧着快到了,却突然和一个正从里边儿出来的高大身影相撞。
“哎呦!”他吃痛地喊了一声,险些摔到在地。
梁易手疾眼快地扶住他,一看是沈知言,诧异道:“知言?你跑这么快干什么?”
“梁哥哥?”沈知言揉着头,眼里也满是诧异。
因梁易经常去梦梁阁买东西,一来二去两人也熟络起来,倒也亲近。
沈知言想起梁易说过他家主子是做官的,立刻拉住他的袖子,道:“梁哥哥,我娘被坏人欺负了!”
梁易一愣:“什么?”
“有坏人砸了店,还伤了我娘!”沈知言恨恨说着,又气有心疼地哭了出来。
“你说的是真的?”梁易蹙起了眉头。
沈知言点点头,哽咽道:“真的,我来请大夫去看看娘的。”
梁易闻言,也不敢耽搁,让沈知言快去,他揣着药就奔回了程府。
这么大的事儿可得赶紧告诉大人啊!
程府。
正看书的程祁言听到梁易的话,立刻站起了身,眼底霎时浸满了担忧和一丝冷意。
“你说涵明受伤了?”
梁易到不知道老板叫什么,他气喘吁吁道:“是,是的!知言说有ḺẔ人,砸了店,打伤了老板,然后……然后他去……去请大夫了!”
“嘭”的一声,手中的书被狠狠砸在了桌上,梁易惊地一抖。
程祁言阴沉着脸穿好衣服,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大人!您药还没喝呢!”
梁易喊了一声,而程祁言早已出了院门。
他叫人备了马车,马不停蹄地赶往梦梁阁。
摇晃的马车中,微微的眩晕感在他的脑子里翻腾。
程祁言脸色略显苍白,然却挡不住他的担心。
听到沈涵明受伤的时候,他如同被扼住了喉咙,几乎快要窒息了,唯恐沈涵明再出事。
紧绷的唇线小小的波动着,程祁言恨不能现在就到梦梁阁。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马车在梦梁阁外停了下来。
时已酉时过半,余晖照在残破的店门上,几个时辰前还飘香整洁的店铺居然成了这副惨状。
程祁言心底一颤,赶忙走了进去。
原本将后院和店内隔开的门帘被扯下,他才走进后院,就见沈知言和大夫走了出来。
沈知言红着眼,见程祁言来了,差点又哭了出来。
“叔叔……”他哽咽着叫了一声。
程祁言走了过去,蹲下擦掉他脸上的眼泪,轻声安慰道:“不哭,有叔叔在。”
他牵着沈知言的手,站起身焦急地看着大夫:“大夫,她怎么样了?”
大夫回道:“无大碍,贴几日膏药,多休息即刻,只是往后几日都不能太过劳累。”
闻言,程祁言这才松了口气,悬着的心也慢慢落了下去。
大夫走后,他立刻走进房中。
本就简陋的屋子也没有被放过,断裂的桌椅被放在一旁,床幔也被撕扯的只剩下一半。
沈涵明静静地躺在床上,眉头因为疼痛而紧蹙着。
唯一能让人觉得稍微安心的便是她那均匀的呼吸。
程祁言轻轻坐在床沿边上,看着她那比他更为苍白的脸,心疼不已。
修长的手渐渐抚上沈涵明的脸,他眼中的温柔似是一汪清泉。
沈涵明好像感受到了什么一般,她眼睫颤了颤,微张的唇小小的张合了一下。
“祁言……”
第三十三章
小小如婴儿呓语的一声“祁言”,让程祁言的眼眸猛地一震。
而顷刻间,一颗心却全被欣喜填满,满到他不由自主地弯起了嘴角。
可是他却觉眼眶有些热,视线竟也模糊了。
程祁言不舍地收回手,不愿他的激动惊醒了沈涵明。
他含着点点泪光,看着近在咫尺的她,真觉此刻的他已经没有什么渴求的了。
沈涵明心中还有他,他满足了。
太阳已落山,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后院中,沈知言吃着程祁言命人买来的饭菜,吃两口就忍不住往沈涵明的房间看去。
平日从来不剩饭的他只吃了小半碗就不吃了。
程祁言看着他碗里还有一半的米饭,安慰道:“放心吧,你娘没事的。”
然他心中的担心并不比沈知言少。
沈涵明身体底子本就不好,这次幸好只是皮外伤。
沈知言闻言,低头看了眼碗里的饭,红着眼拿起筷子继续吃:“娘说过不能浪费粮食。”
见状,程祁言也不由心疼起来。
沈知言虽然才六岁,但真的很懂事。
他眸光忽地暗了暗,若是他和沈涵明有孩子了,应该也有沈知言这么大了,会不会也像他这般聪明懂事?
程祁言微叹一声,看沈知言吃完了一碗饭,便给他盛了碗汤:“知言是怎么遇上娘的?”
虽然沈涵明提过一嘴,但是他还是有些好奇。
听到他这么问,沈知言攥着筷子的手一紧,低下了头,声音发闷:“娘……娘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程祁言不言,但也认同。
好一会儿,沈知言才继续道:“我爹娘和别人争吃的被打死了,我害怕,怕他们打我……”
说到这儿,他小小的身子发抖起来,像是被那些可怕的记忆给包围了。
程祁言心中不忍,坐过去揽住他。
好似一瞬间找到了避风港,沈知言不抖了,他抬起头看着程祁言,泪眼迷蒙间,恍惚地以为看见了亲爹。
“没有了爹娘,我躲在庙里,在晚上他们都不在的时候出去找吃的。”沈知言哽咽道,“然后我在客栈门口遇见了娘。”
“娘给了我包子,给了我新衣裳,我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包子,也没穿过新衣裳……”
说着说着,沈知言哭了起来,他扔下筷子,抓着程祁言的衣袖,哭道:“她是最好的娘,不让我饿肚子不让我受冻,教我写字读书……我不想让娘受欺负。”
他抽噎了两下才继续道:“叔叔……你,你是做官的,对不对?你把那些,那些坏人抓起来,关进牢里。”
沈知言的每一句话都砸在程祁言心上。
他怜沈知言的不幸,叹沈涵明的心善。
其实打从她把菊青买回府里当丫鬟时,他就知道ᶻᴴᴼᵁ她的心有多好。
少傅府根本不缺下人,因她看见菊青被打的伤,她心疼才将菊青买了回去。
程祁言眉头紧蹙起来,看了眼铺内,烛火照着杂乱的屋子,有丝荒凉。
来砸店的人必定是受了指使,而且不惧旁人报官,恐怕背后是连官府都不敢得罪的人。
他眼神一暗,心头渐渐燃起一丝怒火。
官府不敢得罪的人,恐怕也只有沈南的唐家了。
第三十四章
程祁言本想将沈涵明和沈知言一并带回府去,但沈涵明正睡着,又恐动了她伤处,他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没有门挡着,程祁言担心沈知言害怕或者沈涵明出事,便留了下来。
次日一早,沈知言担心沈涵明,原本不愿去学堂。
而程祁言劝道:“你娘若是醒了,见你不去学堂会不高兴的。”
一句话,让沈知言立刻乖乖地走了,临走前程祁言还给他买了几个饼。
等沈知言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沈涵明才悠悠转醒。
她才坐起身,后腰的疼痛就跟棒槌砸来一般,她摸了摸,一块膏药贴在痛处。
沈涵明眼底眼底闪过一丝迷惘,而看外头已经日晒三竿,有些急了。
她怎么睡到这时候了,沈知言还要去学堂呢!
昨天也不知道他吃了晚饭没有。
沈涵明边想边掀开被褥,撑着身子下了床榻。
“涵明。”
一声轻唤让,让沈涵明动作一滞,连思绪都给打断了。
她抬起头,看见程祁言端着碗药走了过来,她眼中满是诧异,下意识地叫了声:“祁言?”
闻言,程祁言神情一愣,继而笑意不由地爬上了脸。
沈涵明没有唤他大人,而是像从前那样叫他“祁言”。
他端着药,将她扶回床榻上:“快坐下,你现在不能久站。”
沈涵明也来不及去疑惑程祁言怎么在这儿,她连声问:“知言呢?他去哪儿了?他吃饭了吗?”
“别着急,他去学堂了,也吃过饭了。”程祁言安慰道,将已经凉了些许的药递给她。
沈涵明听后,才小小地松了口气。
苦涩的药味钻入鼻子,她这才反应过来,惊讶地看着程祁言:“你怎么会在这儿?”
见他脸色还是很差,这会儿眼睛里的血丝更多了,连下眼睑都青了些。
沈涵明迟疑了一下,怔怔又问:“你……在这儿一夜了?”
程祁言抿抿唇:“如果我不来,你是不是就没打算告诉我?”
他温和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责怪。
沈涵明看了眼角落里的破桌椅,苦笑:“我不说,难道你会不知道吗?”
梁易几乎天天来这儿买东西,怎么会瞒得过程祁言。
默然了一阵,程祁言见她喝完药了,才道:“这里不安全了,去我府上住着吧。”
沈涵明眼神一滞,拿着碗的手渐渐收紧。
这儿的确不安全了,那帮人让她三天内离开扬州,明摆着她不走还会找她麻烦。
可是去程祁言府上,她还是有些不情愿。
和他同在宅院,她总觉得还是过着从前那样漫无尽头的等待生活。
只是不能连累了沈知言……
“再说吧。”沈涵明推辞着,想借着这两日好好想想。
程祁言再想劝,却也知道她的性子,便也没有再说。
让梁易守在铺子里后,他上了马车,直赴唐府。
唐家地处扬州城东边,而当程祁言到了唐府外后,也不免为唐家宅院的奢华所震惊。
就府门而言,堪比一品国公的府邸。
随行的小厮去和唐府守门小厮说了两句,唐府小厮忙走了过来,弓腰道:“大人里边儿请。”
第三十五章
入唐府,阶柳庭花,朱甍碧瓦。
程祁言越看眉皱的越紧。
他知道唐林一直都是做丝绸生意的,但是五年前,他在沈南只不过算是小有名气,远不及现在这般。
不过五年时间,他从一个贩卖丝绸的老板做成一方富贾,倒是有点本事。
程祁言正襟危坐着,不一会儿,小厮便将唐林请了出来。
“府丞大人,有失远迎。”一身黄枦色杭绸锦衣的唐林笑着拱手走了来。
程祁言站起身,也拱手还礼:“唐老爷。”
他温和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探究,唐林看起来淡定自若,似乎与砸店一事无关。
而且沈涵明的店与他的生意本就毫无关联。
“请坐。”唐林对一旁伺候的丫鬟道,“上茶。”
“不必了。”程祁言抬手止住,“我此次来,主要还是寻令郎,不知他可在府上?”
唐林神情一怔:“不知犬子生了何事?”
“唐老爷不必紧张。”程祁言笑道,“寻他乃我私事。”
说话间,他没有放过唐林眼底那丝警觉。
程祁言更觉疑惑,但也没有多想。
然而,唐少白并不在家,唐林向来溺爱,从不问他去哪儿。
二人又客套了几句,有人来请唐林去商铺一趟,程祁言也起身告辞。
出了正厅,程祁言的目光忽然一转,朝那不知盯了他多久的角落里看去。
只见一个约莫二十左右的女子站在树后,见他的目光袭来,女子惊惧地缩回身子,头也不回地跑了。
程祁言蹙起了眉头。
见那女子挽着妇人髻,生的倒也俊俏,许是唐少白的侍妾。
只是侍妾不在内院,跑这儿来作甚?
他若有所思地出了府,还未上马车,一个衙役赶了来。
“大人,府尹大人让您赶紧去趟府衙,说有急事。”衙役气喘吁吁地说着。
程祁言一愣,却又不住地担心沈涵明那边。
但梁易在那儿,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想到这儿,程祁言才赶去了府衙。
另一边,唐少白才从醉春楼出来,一身浓厚的脂粉气衬的他更加浪荡。
候在外头的小厮扶着有些醉意的他,劝道:“少爷,咱们回去吧,老爷都催您好几回了。”
唐少白晃了晃脑子,打了个酒嗝,瞪了一旁的小厮两眼,用折扇重重地敲了下他的头。
“没用的废物!让你们查个人都查不到!”
小厮龇牙咧嘴地捂着脑袋,不敢说话。
不是他们查不到,而是不敢查了。
查到长安后,明里暗里被挡了回来,程祁言背后明显有个大官儿。
再想想长安是皇上所在之地,高官众多,借他们十个胆也不敢啊!
唐少白摇着折扇,步伐晃晃悠悠地往前走。
小厮急了,忙跟上前:“少爷,您又去哪儿啊?”
“梦梁阁。”唐少白回了一句,想着沈涵明那张脸,他就心痒痒。
他承认,沈涵明是他见过长得最标致的女子,他喜欢她那张脸蛋儿。
还没哪个姑娘能让他惦记这么久,虽然她也不算姑娘了,儿子都有了。
唐少白脚步一顿,握着折扇的手紧了紧,眼底划过一丝不甘。
那府丞算什么,能和她争女人不成?
管她有儿子还是女儿,只要她现在没男人,他就要定了!
第三十六章
沈涵明站在后院,轻轻揉了揉后腰痛处,看着曾经每天忙活的厨房,叹了口气。
才一天的功夫,这家就变成这样了。
她抬起头,看向铺内坐在椅子上正打着瞌睡的梁易。
沈涵明走了过去,还没等她走进,梁易忽地就惊醒,见她走了来,忙站起来。
“老板。”他脸上还带着几丝倦意,想必昨晚也和程祁言守在这儿了。
“辛苦你了。”沈涵明眼中带着歉意和感谢。
梁易忙摆摆手:“可别这么说,小的也是奉了大人吩咐。”
说到程祁言,沈涵明眼底不由划过一丝担忧。
他的病还没好,昨儿又在这儿守了一夜,今天又去查砸店一事,身体肯定是吃不消的。
沈涵明抿抿唇,从袖中拿出几辆碎银子,塞到梁易手中:“劳烦你替我跑一趟,买只鸡,然后再买些黄芪、当归和党参回来,剩下的钱你买些酒吃吧。”
梁易却不放心,沈涵明安慰说没什么大事,他才跑了出去。
沈涵明扫了眼屋子,暗嘲这里根本没什么值钱的,想必也没有什么人会来偷东西。
腰间痛意又袭来,沈涵明倒吸了口凉气,扶着腰缓缓走了进去。
该换药了。
待她刚进房间,唐少白就走到了店门口。
当看见那家飘着香甜气味的梦梁阁变得跟破庙似的,他残余的酒意顿时就消散了。
唐少白踏了进去,诧异地看着角落里的一片狼藉,还有那被搁置在一边残破的门。
显然是被砸店了。
他蹙起了眉,不过几日没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少爷?”小厮也只是扫了眼店铺,再次劝道,“您再不回去,老爷可就真生气了。”
被他的催促催的心烦了起来,唐少白呵斥道:“再啰嗦就回去吃板子,滚!”
小厮一哆嗦,忙退了出去,在外候着。
唐少白见后院的门帘也没了,合上扇子走了过去。
沈涵明呢?
他环视了眼院子,只有左侧的屋子关着门,沈涵明在里面吗?
此时,沈涵明才喝了药,点了根蜡烛,将膏药烤了一下,才将衣服褪至腰间。
背照着镜子撕掉膏药。
一大片青紫的淤青在莹白的肤上异常可怖,沈涵明都忍不住皱起了眉。
若是再重些,恐怕都伤及骨头了。
沈涵明伸手去拿已经烫好的膏药,却不慎扫落一旁的空碗。
“哐”的一声,碗碎落的声音有些刺耳。
只是还没等沈涵明将膏药贴上,拴着的门忽然被踹了一下。
她一愣,再转过头时门以被踢开。
“涵明。”
略微陌生的声音让她神色一滞,再看到唐少白那张脸时,她连膏药都来不及贴,手忙脚乱地就把衣服拉上。
“滚出去——!”
沈涵明又惊又气,她背过身怒斥着。
而心里已经不知道把唐少白骂了多少遍,这登徒子,居然踹门闯进来!
唐少白整个人如同僵住了一般站在原地。
他微红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沈涵明,脑子里恍若还在回想她那圆润的肩膀和光洁的背。
沈涵明没有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倒是听见沉重的呼吸。
她气得面红耳赤,系好腰带,也忘了疼痛,转身就要骂唐少白。
可不知何时,唐少白已经站到她面前了,那双桃花眼满是让她恐惧的情欲……
第三十七章
浓浓的脂粉气似是的把沈涵明的呼吸都给遏制了。
她屏住呼吸,后退两步,瞪着唐少白:“你要干什么?”
唐少白看着她因怒火而泛红的脸,唇角一弯。
不施粉黛却又能如此勾人,他怎么能放过,又怎么能让给他人。
他长臂一捞,将惊恐的沈涵明牢牢地抱在怀里,声音低哑:“干什么?在下想让你做唐少夫人。”
沈涵明眼眸一震,立刻挣扎起来:“你放开我!放开我!你这个混蛋!”
然而,唐少白的头已经埋进了她的脖颈处,冰凉的触感让她几欲崩溃恶心。
她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
忽然间,她身子一轻,而后又重重地被摔在床榻上。
腰间的剧痛让她身子一僵,咬牙切齿地瞪着扑上来的唐少白。
“本少爷看得起你,只要你从了我,你那儿子我也不介意。”唐少白一边撕扯着她的衣服,一边笑道
屈辱感顿时将沈涵明包围,她眼眶一热,脑子里满是程祁言。
她期盼着他来救她。
眼见着肚兜都要被唐少白扯掉,沈涵明心一横,挣开一只手,从发间拔下一根簪子狠狠地刺进唐少白的肩膀里。
唐少白痛呼一声,沈涵明借着机会竭力推开他,踉跄着一边往门外跑一边将衣服穿好。
而她的举动似乎激怒了唐少白,他眼中烧起怒火,正要追上去。
此时买东西回来的梁易见外头站着上次挡着他不让他买糕的下人,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忙跑了过去,果不其然被那小厮拦住了。
没等梁易骂他几句,忽地听见沈涵明的尖叫,他一愣,立刻丢开东西跑了过去。
沈涵明要是出了事儿,他可吃不了兜着走啊!
刚跑进后院,就见死死攥着衣襟的沈涵明倒在地上,一旁是渐渐逼近她的唐少白。
“住手!”梁易冲了过去,挡在沈涵明面前。
沈涵明一看是梁易,像是找到救星了一样,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她含着泪,怒视着那衣冠禽兽的唐少白。
他真的是疯了!
唐少白轻蔑地看了梁易一眼:“不过一个奴才,也敢管本少爷的事?”
“呸!”梁易啐了一口,“你敢乱来,大人饶不了你!”
“大人?”唐少白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是笑了起来,“区区一个四品官能有什么作为?”
他又看向沈涵明,故作温柔道:“涵明,我是真的心仪你,嫁到唐家,你这辈子都吃穿不愁了。”
沈涵明闻言,只觉他那可以装出来的温柔恶心至极。
比起程祁言,他真的就是个道貌岸然的小人!
“我就算是死,也不会嫁给你这种人!”沈涵明恨不能将方才所受的屈辱一并还给他。
梁易挡在二人中,不肯退让。
突然,唐府的另一个小厮跑了来,在唐少白身边耳语了几句。
唐少白神情立刻变得不耐起来,他看着沈涵明,一字字道:“不嫁,那可别后悔。”
说完,捂着渗血的肩膀离去。
待他不见,沈涵明终于支撑不住,腿一软,险被梁易扶住,才不至摔倒。
她后₱₥怕的汗不断地从额头滑落,微微喘着气,哑声道:“这事儿不要告诉你家大人。”
梁易闻言,心中不解,更不赞同:“这么大的事儿怎么能不告诉他啊。”
“不许说!”沈涵明艰难地吞咽了几下,再次嘱咐。
她不想让程祁言担心,他风寒未愈,事务繁忙,她怎么能再让他增添烦恼。
沈涵明深深吸了口气,缓和了下情绪。
而后她又不觉笑自己多情。
惦念程祁言几乎已经成为她的本能了,即便差点被人凌辱。
不过,她其实真正害怕的是,若真被唐少白得逞,她无法面对程祁言……
第三十八章
扬州府衙。
程祁言看着案上一封封私信,神情严肃,而沈胜也是一脸凝重。
良久,程祁言才开口道:“大人是怀疑贩卖私盐的人就在扬州城内?”
沈胜捋须,站起身来:“截获的信中虽未明说,但这背后之人必定是在扬州,而且是大户人家。”
程祁言思索了一番,也站起了身来:“大人是怀疑唐家?”
他眼眸闪了闪,联想起这五年之中唐林的富贵来的着实突兀。
若是他真的挂羊头卖狗肉,那真的是死罪了。
“不瞒你说,本官早就怀疑了。”沈胜转过身,叹了口气,“但牵扯着不止他唐林一个,他能暗中做这些勾当,必定是买通了不少人的。”
其中肯定包括不少高官,否则就经渡口而言,唐林不会那么顺利。
“此时不宜打草惊蛇。”程祁言看了眼案上的信,提议道,“不如先将信照原样送去,再暗中派人盯着。”
沈胜点点头:“也只能先这样了。”
约莫一炷香时间过后,程祁言才从府衙走了出来。
还未到午时,沈知言应该还没下学。
“咳咳咳……”
程祁言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近几日的风寒还未好全,好在也没有加重。
只是不知沈涵明怎么样了。
他立刻上了马车,赶去了梦梁阁。
梦梁阁店内,梁易还坐在里边儿,只是脸上的怒意还未消去。
程祁言一来就见他一副憋屈的模样,蹙眉问道:“怎么回事?”
梁易忙站起身来,正要说没什么。
但是仔细一想,沈涵明差点被欺负的事儿的确太大了,而且将来若是被程祁言知道了,遭罪的还是他啊。
梁易嘴一撇,索性就将事儿全部都说了出来。
眼瞧着程祁言越来越黑的脸,他不由后退了一步:“大,大人?”
“她呢?”程祁言的声音凌厉地几乎要将人冻僵。
“在里头熬汤……是给您熬的。”梁易结结巴巴地回道。
然而程祁言并没有一丝欣喜,他大步走进后院,而心里还有脑子全是梁易刚刚说的话。
差一点,沈涵明就要被唐少白凌辱了,可沈涵明还打算瞒着他。
一向温润的程祁言此刻散发着摄人的冷冽气息,胸口却像是有团火在烧着。
烧的他双眼通红,带着些许的后怕,他恨不能现在就抓着沈涵明,问问为什么什么事都要瞒着他,再去找唐少白那混蛋算账!
鸡汤的鲜香从厨房中飘了出去,沈涵明正舀了一小勺汤尝尝咸淡,便觉门口一暗。
她抬起头,见是程祁言来了,本想打招呼,却因为莫名心虚,而笑的很僵硬。
“你,你来了,我这儿,炖了鸡汤,一会儿你喝了。”
然而,程祁言的目光是她从未见过的冰冷,那如春风般的温柔像是被他那眼底的怒意烧尽了。
沈涵明拿着勺子的手一僵,竟有些窘迫。
她头一次看到这样的程祁言,他生气了吗?
程祁言冷着脸,走到她面前,一字字问道:“你是真心心仪我的吗?”
沈涵明愣住,他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而且,他是在质疑她吗?
第三十九章
因为沈涵明的片刻沉默,程祁言心忽地慌了。
他唇角一紧,双拳紧握,又问了一遍:“你是真心的吗?”
沈涵明低下头,闷声反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程祁言心脏不由慢慢紧缩起来。
“为什么你什么都要瞒着我?无论是之前你的病,还是今日唐少白的事,为什么要瞒着我?”他看着沈涵明的黑发,胸口闷疼难忍。
如果她真心对他,为什么什么事儿都要自己扛着忍着,她难道不知道他会心疼吗……
一瞬间,从前和现在的委屈如潮水般涌来。
沈涵明只觉从未这么伤心过,哪怕是看见程祁言和宋映岚在一起,又或是和离那日,她都没有这么想哭过。
低低的抽泣充斥在厨房中,程祁言眸光一怔,眼前人颤抖的双肩让他心头一窒。
沈涵明哭了?
“你还要我怎么真心待你?”沈涵明哽咽着抬起头。
满脸泪水的模样让程祁言心如刀绞,又暗自痛骂他的冲动。
沈涵明抽噎着,眼神渐渐迷茫起来,像是在回忆从前。
“大婚那夜,因为你说的约定,我不敢告诉你我对你的情意,唯恐你烦心。”
“你有心仪之人,我大限将至,我不愿你心怀愧疚,隐瞒而放你自由,只盼你此生幸福无忧。”
“我死里逃生,不想与你纠缠不清扰乱你的生活,所以远走他乡,只有与知言相依为命的心思。”
她的泪水淌落,湿了她的衣襟,然而她却没有停下。
“程祁言。”
沈涵明从未叫过程祁言的全名,这一声,让两人心底都不由的颤了颤。
“有哪个不是真心对你的女人,肯默默守你十年?”
她的每一个字都如一把利刃刺穿了程祁言的心脏。
程祁言眼眶一热,视线中沈涵明的脸也渐渐模糊了,他一把将她揽进怀中,紧紧地抱着。
“对不起,对不起……”程祁言一遍遍说着,喉间的哽涩感让他的声音越发沙哑。
这个拥抱似是彻底打开了沈涵明心中锁着这些年的委屈、悲伤和恐惧的匣子。
她手一松,瓷勺砸落在地摔成两截。
她抬起手,紧紧地抓着程祁言的衣服,嚎啕大哭起来。
沈涵明的哭声还有眼泪就像一只长满荆棘的大手,攥着了程祁言的心脏,痛的让他窒息。
“涵明,对不起,是我的错……”
程祁言轻抚着她的黑发,眼中的冰冷消失不见,只剩下爱怜和后悔。
若他早些明白他对沈涵明的心意,她也就不用受这些罪了。
沈涵明哭的两颊通红,直到眼睛有些涩意了才止住了。
她一看,程祁言墨灰色的衣襟处几乎被她的眼泪湿透了,黑了一团。
“对不起……”她从怀中拿出手帕,想替他擦一擦。
程祁言握住她的手,轻柔道:“无碍,只是以后你不许再瞒我了。”
沈涵明红着眼,轻咬着唇低下了头。
“涵明,你所在之处,便是我扎根之地。”程祁言目光深深,“你就是我程祁言唯一的妻子。”
沈涵明瞳孔猛地一缩,她抬起头,嘴唇微颤:“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天地为证。”
第四十章
沈涵明看着程祁言眼中的坚定,又是哭又是笑。
“怎么又哭了?”程祁言心疼地擦去她眼角的泪水。
沈涵明摇摇头,笑道:“没,我高兴的。”
十年前,她在程祁言心中埋下的种子终于长大了。
然而下一刻,沈涵明的眉头忽然又蹙了起来。
她差点忘了,她的身体已经不适合生孩子了,虽然程祁言父母早逝,但也不能让他程家断了后……
沈涵明凝着脸,轻轻地拂去了程祁言的手。
程祁言一愣:“涵明?”
“我……”沈涵明欲言又止,她若和程祁言在一起,是绝对说不出让他纳妾的话的。
而且,她也不愿意。
见她又把话吞了下去,程祁言又执起她的手,放在他心口处:“难道你还要瞒我什么?”
沈涵明抬眸,干涩的眼睛又是一热:“祁言,我……我没有办法为程家延续香火。”
程祁言怔了怔,她担心的就是这个吗?
他又心疼又好笑,他自从知道她身子弱后,就没有想过让她生孩子。
比起孩子,他更害怕再失去沈涵明。
“我们不是有知言吗?”程祁言温声道,“有知言就够了。”
沈涵明呆住了:“你,你不介意他吗?”
程祁言笑了笑,接过她手中的手帕,擦掉她脸上的泪水:“知言是个好孩子,我很喜欢他,他就是我们的亲生孩子,你不要再多想了。”
他还记得张府医说沈涵明忧思成疾的话,生怕她重蹈覆辙。
沈涵明眸子越发清亮,她心中不断淌过暖意,主动握住了程祁言的手:“谢谢……”
入了午时,下学的沈知言跑了回来。
远远的,他看见沈涵明和程祁言都站在梦梁阁外,像是在等他。
沈知言脚步一顿,不由自主地低喃着:“爹,娘……”
他眼睛一红,脑海中亲生爹娘模糊的模样渐渐变成了沈涵明和程祁言。
程祁言看见沈知言站在那儿,朝他挥了挥手:“知言!”
沈知言回过神,咧嘴一笑跑了过去。
“娘!”
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扑进沈涵明的怀里,他知道她有伤在身。
沈涵明爱怜地摸了摸沈知言的头:“我们去酒楼吃知言最喜欢的红烧鸡。”
“真的?”沈知言咽了咽口水,但又道,“但还是娘做的饭菜最好吃。”
程祁言笑了:“这孩子嘴倒挺甜。”
沈涵明故意板气脸,难得地和他斗起嘴来:“你的意思是说知言在奉承我吗?”
“没有。”程祁言蹲下身,摸着沈知言的脸,“我是说这孩子聪明。”
沈知言眼珠子一转,笑嘻嘻问道:“娘,我是不是有爹了?”
这一问,把沈涵明脸给问红了。
程祁言却笑的更开心了,他将沈知言抱了起来:“那知言喜不喜欢爹?”
沈知言点点头:“喜欢,因为娘喜欢,所以知言也喜欢。”
“知言!”沈涵明红着脸小小瞪了沈知言一眼,却没有半点怒气。
她怎么没发现这孩子这么会说话啊。
沈知言嘻嘻笑了一声,转过头趴在程祁言肩上继续偷笑。
程祁言道:“走吧,一会儿知言还要去学堂呢。”
“嗯。”沈涵明点点头。
程祁言抱着沈知言,和沈涵明并肩走着,时不时因为沈知言的话笑出声。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模样让路人都生了丝羡慕。
然而,一个身影隐约跟在他们不远处,似是在打探着消息……
第四十一章
三人在临仙楼吃了饭,沈知言先去了学堂,程祁言和沈涵明则留了下来。
“砸店的事儿你可清楚?”沈涵明问。
程祁言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正色回道:“此时应该与唐家脱不了干系。”
不是唐少白,那肯定也是唐家的人。
而想到唐少白,程祁言眼底划过一丝狠意,只要想到他差点辱了沈涵明清白,他就恨不得剐了他!
“我已经派人去查了。”程祁言抿了口茶,“先找到砸店的人。”
沈涵明点点头。
“现在那里确实不安全,以后你和知言就去我府里住着。”程祁言又道。
闻言,沈涵明眉头一蹙,似是有些抗拒。
“不愿意吗?”程祁言心不免有了丝慌乱,他目光定在沈涵明身上,生怕她点头说个“嗯”。
然而沈涵明却道:“不是,只是店子离私塾近,若是去你那儿,知言要走好远的路,他年纪小,我不放心。”
听到她这么说,程祁言才松了口气,伸手握住她的手:“放心吧,我之前就同秦哲说过了,我在我府邸附近置办了一个院子,以后那儿便是他新的私塾。”
沈涵明眼中满是诧异。
她才想起来那日她要去找秦哲说沈知言入学一事,门口两个衙役拦住她不让进,原来是程祁言。
二人将茶吃尽,程祁言让梁易找两个小厮去梦梁阁般行李。
直到申时将过,沈知言才下学回来。
他原要告诉沈涵明学堂搬迁一事,却见自家屋子都空了,一时间疑惑起来。
“娘,我们要去哪儿?”沈知言看着拿着一个小包袱的沈涵明,不解地问。
他不是才有爹吗?这是要离开吗?
沈涵明牵起他的手,笑道:“咱们去你爹那儿住了。”
说完,她都忍不住咬了下舌头,怎么她也说Ӽɨռɢ着这么顺嘴了。
“真的吗?”沈知言双眸一亮。
而后他忽然皱起了小脸,拉着沈涵明的手撒起娇来:“娘,我能去看看小玉吗?我好几天都没有去看她了。”
说到小玉,沈涵明之前有意也想带着她,她比沈知言还小上两三岁,实在可怜。
但现在她不能自作主张,得先和程祁言商量商量。
沈涵明蹲下身,轻声道:“知言乖,明日娘做些糕点同你一块儿去好不好?”
闻言,沈知言笑着点点头:“好。”
不一会儿,梁易赶着马车就来了,把他们送去了程府。
沈知言从来没有住过这么大的宅子,开始还有些羞涩,没过一会儿就开始疯跑起来。
他长得可爱,嘴又甜又伶俐,府里的丫鬟小厮都觉得他甚是有趣。
次日。
程祁言去了府衙,直至薄暮,沈涵明才做好枣糕等小食后带着下学的沈知言,让梁易将他们送去了小玉那儿。
小玉依旧坐在墙角,看到沈知言后,小脸上立刻笑开了花。
“知言哥哥!”她一边挥手一边跑了过来。
沈知言也笑着跑过去,亲昵地抱了她一下后摸了摸她的头。
“你看,哥哥给你带了肉饼。”沈知言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油纸包,巴掌大的饼让小玉吞了吞口水。
沈知言立刻将饼塞到她手里:“快吃吧。”
“谢谢知言哥哥。”小玉一边吃着一边说。
沈涵明含笑看着他们,拿了一大块枣糕给梁易道:“你在这儿等一会儿吧,我去去就来。”
梁易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着:“好嘞!”
第四十二章
沈涵明进去后,将枣糕一一分给了他们,可是却看少了个人。
她回想了一下,似是少了个老人。
“大娘,那位老人家呢?”沈涵明问道。
吃着枣糕的妇人叹了口气,道:“走了,前天晚上走的,昨儿咱们把他抬到城外去,寻了处地儿葬了。”
闻言,沈涵明心头不禁一疼,却也无可奈何。
外头,梁易因昨儿没怎么睡好,刚吃了枣糕现在昏昏欲睡起来。
看着两个小家伙跑到墙根处玩,他喊了一声:“别跑远了!”
“知道啦!”沈知言应了一声。
梁易靠着马车,双手环胸渐渐睡了过去。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沈涵明挎着空篮子走了出来。
她扫了眼空阔的路,不见两个孩子,她蹙起眉,喊了几声:“知言?小玉?”
然而回答她的只有晚风。
一丝不安渐渐从心中升起,最后渐渐放大。
“知言!知言!小玉!”沈涵明焦急地喊着,声音也高了几分。
她忙跑去马车边,将睡着的梁易拍醒:“梁易!醒醒!”
梁易睡眼惺忪地睁开眼,见是沈涵明,下意识地牵起缰绳。
“知言不见了!还有小玉!你看到他们了吗?”沈涵明又急又忧地问。
梁易的瞌睡一下被吓醒了,他望向那墙根,一个人也没有,顿时傻了。
“他,他们不是在那儿玩吗?怎么这一会儿就不见了?”梁易也急了,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沈涵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墙根空无一人。
又是一阵风吹了过来,一片似是被撕碎的衣角被吹到她的脚边。
沈涵明一怔,忍着腰上的疼痛将它拾起,仔细一看,眼眸猛地怔住。
是沈知言衣服上的!
“快!快去找祁言!”沈涵明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她不敢想,若是他们两个遇上人贩子该怎么办!
梁易也不敢耽搁,立刻带着沈涵明去了府衙。
……
天色尽黑,而只有一盏烛火的昏暗房间里,更添了丝阴森之气。
小玉缩在沈知言身边,瑟瑟发抖:“知言哥哥,我怕……”
沈知言抱着她,虽然他也很害怕,但是也还是努力勇敢起来。
“小玉别怕,我在呢。”
他扫了眼这个房间,看起来比他的新家还要有钱。
“吱”的一声开门声,像是厉鬼的声音似的让两个孩子一哆嗦。
唐少白阴着脸走了进来,看到沈知言和小玉,脸又黑了几分:“怎么多了一个?”
一边的大汉道:“这丫头怎么也不肯放手,怕她闹腾,就一起抓来了。”
沈知言眯了眯眼,看清打头的长相后,眼眸一怔。
是那天和娘遇到的男子,居然是他!
沈知言气得鼓起了脸,他果真不是好人!
唐少白看了眼沈知言,突然笑了起来。
他走过去,蹲下身道:“孩子,认我做爹,和你娘一起来这儿享福吧。”
“呸!”沈知言气呼呼地瞪着他,“我有爹!我才不要认你这个坏蛋做爹!”
唐少白神情一变,扬手给了沈知言一巴掌:“娘俩儿都不识抬举!”
“知言哥哥!”小玉惊叫一声,也瞪着唐少白,壮起胆子扑上去朝他大腿上咬了一口。
“啊!”唐少白痛叫一声,狠狠地将小玉甩了出去,“兔崽子!”
沈知言眼见她撞在桌腿上,哭喊道:“小玉!”
第四十三章
唐少白睨了眼抱着昏过去的小玉的沈知言,转身准备离开。
他就是要让沈涵明主动过来求他。
“少爷。”一旁的大汉担心道,“这儿毕竟是老爷的书房,若是老爷回来了……”
“怕什么,我爹这两天都不在。”唐少白淡淡道。
府衙。
程祁言和沈胜正在说明晚唐林暗中偷运私盐的事。
而沈涵明含着泪跑了来:“祁言!”
程祁言一愣,忙心疼地擦掉她脸上的泪:“怎么了?别着急,慢慢说。”
“知言,知言还有小玉不见了!”沈涵明哽咽道。
一路上她都不断的在想各种可能,然而每一种可能都像是要生生扯出他的心肺一般。
她不能失去沈知言,更不能让小玉出事!
沈胜看着沈涵明,皱了下眉:“这位是?”
他好像没听说程祁言带着家眷来上任啊。
程祁言回道:“这是下官内人。”
而下一刻,沈涵明想起了什么似的,她突然道:“唐少白!”
“你说什么?”沈胜脸色一怔。
沈涵明点了点头,她还记得昨天唐少白的威胁,即便不能确定,他也有很可疑。
程祁言也想起昨日的事,他脸色也沉了下去。
他与沈胜交换了个眼神,觉得此事更加复杂了。
他们能确定唐林贩卖私盐,但不确定唐少白在不在其中。
若是他在其中,找沈知言的话必定会引起唐林的警觉。
程祁言轻轻拍了拍沈涵明的肩,安慰道:“你放心,我一定把他们找回来。”
“可……”沈涵明仍旧不放心。
“涵明,相信我,另外,你也不要去找唐少白,知道吗?”程祁言叮嘱着。
他不知道唐少白是出于报复还是故意分散府衙的注意力,但他决不能再让沈涵明出事。
沈涵明这才不得不点点头,向沈胜道了冒失之罪后,程祁言让梁易送沈涵明回去了。
“此事已关乎到你的至亲,你准备如何?”沈胜担忧一问。
程祁言眼神淌过些许恨意:“先公事公办,再议下官的私怨。”
唐少白,他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唐府,书房。
蜡烛将燃尽,深夜的凉意也渐渐袭来。
沈知言抱着小玉,心急如焚。
小玉刚才全身都是凉的,现在烫的跟火一样,一定是着凉了。
“爹,娘……”沈知言呢喃着,Zꓶ咬着牙不让眼泪落下来。
怀里的小玉又开始发抖:“冷,好冷……”
沈知言一听,忙将自己的外衫脱了下来盖在小玉身上。
可是他穿的是春衣,也无济于事。
他轻轻将小玉放下,趁着烛火还没灭,到处翻找着有没有能给小玉盖的东西。
翻找间,沈知言无意撞上了架几案上的一个花瓶。
“咔”的一声轻响,一道暗门出现在一边的墙上,橙色的烛火光芒洒了出来。
沈知言愣了愣,这是出去的路吗?
一旁小玉呼吸沉重,外头也传来越渐接近的脚步声。
沈知言来不及多想,跑过去背起小玉就进了那片橙色的密道中。
第四十四章
密道的门渐渐闭合,沈知言没有办法,只能顺着狭窄的走道一路走着。
“知言哥哥……”背上的小玉虚弱地呢喃着,“我们会死吗?”
沈知言红着眼道:“不会,我们不会死的,等我们出去了,我带你去我的新家,我带你去看我爹。”
“咳咳咳……”小玉咳嗽了两声,语气里带着几分羡慕,“小玉也想爹娘了……”
“小玉要是困了,就睡吧,等到家了,我会叫醒你的。”沈知言气喘吁吁地说着,小小的身子已经步履蹒跚。
越往前走,两壁上的烛火越暗,直到周围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谢度,沈知言脚下忽地一空,两人坠落而下。
“噗”的一声轻响,沈知言只觉自己落在雪中一般,等回过神,嘴里的咸味让他龇牙咧嘴。
借着微弱的烛火,他定睛一看,自己竟摔在一堆盐中。
整个晶白的盐堆四周都是麻布袋,鼓鼓囊囊的。
“小玉!”沈知言忙转头寻找小玉,见她仰躺在身边,才松了口气。
他将小玉背了出率走来,把她放在一旁,又去寻出口。
然这屋子里除了盐再无其他,每一扇门都被木板钉的死死的。
沈知言无法,只能抱着小玉以麻袋遮挡躲在角落的暗处。
夜深人静,他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而脑子里尽是和沈涵明相处的点点滴滴,还有那日和她同程祁言一起去吃饭的场景。
娘,爹,快来救我们……
程府。
“哐嚓——”
手里的茶杯因为沈涵明的一抖,掉在地上成了碎片。
丫鬟忙进来收拾,见她脸色苍白,问要不要叫大夫,却被她挥手屏退。
沈涵明扶着桌角,噙着泪看着跳耀的烛火,心如刀绞的感觉自从府衙回来就没停过。
她担心唐少白会将对她的恨意报复在两个孩子身上。
他们还那么小,怎么承受的住,都怪她……
沈涵明无力地坐了下来,哽咽撑着冰凉的额头。
另一边,府衙中,沈胜再得密报,明日戌时三刻,唐林会将盐运出去。
“祁言,我们兵分两路,明日你带人以搜查赃款的名义去唐府,一来阻断唐家人报信,二来还可寻孩子。”沈胜提议道。
程祁言闻言,点点头。
次日。
卯时未过,程祁言先回府一趟,见院中沈涵明的房内依旧灯火通明。
他眉一蹙,转步走了进去。
沈涵明坐在桌旁,手撑着头小憩着。
程祁言已经将声音放的特别轻,她却还是被惊醒。
“知言!”沈涵明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她抬头一看,是程祁言。
眼眶忽地一热,她站起身走上前扑进程祁言怀中,哭道:“祁言,我害怕……”
她害怕再耽搁下去,只能看到他们的尸体。
细细的哭声像是尖刺般扎着程祁言的心,他心疼地拍了拍沈涵明的背:“别怕,今晚我一定把他们带回来。”
“今晚?”沈涵明退了出来,含着泪的眼底划过丝不解。
程祁言并未将唐林贩卖私盐的事儿告诉她,只说唐林犯了事儿,官府要办他。
直至戌时。
沈胜命人守在密报中的地点,而程祁言带着人去了唐府。
恰巧唐少白没出去,见程祁言带着这么多官兵来,似是要抄家的模样。
再想到那不知怎么消失的沈知言,他心有了丝不安。
“府丞大人漏夜前来,所为何事?”唐少白故作镇定问道。
第四十五章
程祁言沉默,只是抬了抬手,身后的官兵一拥而上,如同水一般涌入唐府的每个角落。
唐少白脸色一变:“程祁言!你不过一个四品小官敢如此大胆!”
闻言,程祁言眼神骤冷:“唐少白,你我的账一会儿再算。”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领头的官兵走到程祁言身旁,耳语道:“大人,没有发现两个孩子。”
程祁言心猛地一沉,他们不在这儿!?
忽然,一个官兵压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子走了来。
程祁言看了眼,蹙起了眉。
这不是那日在树后鬼鬼祟祟打量他的女子吗?
“大人饶命!我不是故意的!若果知道那老板是您夫人,我绝不敢让人去砸店!请大人饶我一命!”
还未等程祁言问话,这女子就不打自招了。
她以为程祁言是因为砸店一事而来,吓得六神无主以至于被官兵认为可Ӽɨռɢ疑。
程祁言看向脸已经黑成锅底的唐少白,冷声道:“把守唐府各门,不许人进出!”
“是!”
他转过身,准备去沈胜那儿。
沈知言不在这儿,到底会去哪儿?若是找不回他,他又如何向沈涵明交待。
程祁言忧心忡忡地紧皱了眉。
另一边。
沈胜带着官兵蛰伏在暗处,紧紧盯着不远处的一间空屋。
他腹诽着这唐林着实大胆,私盐仓居然定在扬州城内。
不一会儿,唐林出现,他领着两个人进了屋子。
“大人,现在去吗?”一旁的捕头已经蠢蠢欲动。
“再等等,应该还有人。”沈胜低声道。
屋内。
唐林命人掀开地上的一处木板,一暗道出现在地上。
“你去外边儿守着。”唐林谨慎地看了外头一眼,“你跟我下去。”
一片漆黑中,点点烛光透过门的缝隙穿透进去。
又饿又冷的沈知言听见脚步声,背脊一凉。
他不知道来的是好人还是坏人。
“吱”的一声,门开了。
沈知言悄悄看去,是一个老头儿,还有个壮汉。
唐林扫了眼一旁已经装好盐的麻袋,又数了数,想着这一次该涨价了。
没过一会儿,守在门外的人走了来:“老爷,人来了。”
唐林点点头,朝身后的大汉道:“你等在这儿。”
“是。”
他走后,大汉坐在一旁的麻袋上,目光凶狠。
沈知言看着怀里已经几乎没有意识的小玉,又急又怕。
再不送去医治肯定会出大事的。
沈知言看着敞开的门,心开始狂跳。
他必须要出去叫人,否则他们一定会死在这儿的!
大汉坐了一会儿,倒有了些困意,突然,一个小小的黑影一闪而过,他愣了愣,门外传出“蹬蹬蹬”的爬楼声。
“不好!”他怒斥一声,连忙站起身跑了出去。
沈知言强撑着身子,爬向出口,身后的怒吼声让他不敢停下也不敢回头。
他咬着牙,红着眼在心中不断的喊着爹娘。
唐林正在外头和来运盐的人说话,身后的门忽然“哐”的一声开了。
他惊恐地转身看去,只见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蹿了出来。
五六人被这一幕惊的一脸呆愣,怎么有个孩子?
沈胜一看,暗叫不好,立刻喊道:“上!”
沈知言还未喊救命,一群官兵已经冲了来,他愣了片刻,忽然哭了出来。
唐林脸色一慌,连忙撇下其他人躲了进去。
追沈知言的大汉见唐林惊慌失措地将门关上了,叫道:“老爷,那孩子……”
“府衙来人了!快!把这儿烧了!别让他们找到东西!”唐林声音尖锐地命令着。
与此同时,程祁言和沈涵明先后赶了来。
沈涵明下了马车,见扑在程祁言怀里哭着的沈知言,喜极而泣:“知言!”
沈知言闻声看去,看见她,哭得更厉害了,立刻跑了过去:“娘!”
“太好了!你没事!”沈涵明蹲着身子,含泪紧紧抱着沈知言。
一整日的担忧终于放下了心,她陡然有种无力的疲惫感。
“大人!着火了!”
第四十六章
一声惊呼,屋子里忽然窜出了火苗。
沈胜气的咬牙切齿:“这老狐狸!”
沈知言一愣,眼泪再次落了下来:“小玉!小玉还在里面!”
说着,就要往着火的屋子跑。
沈涵明立刻拉住他:“知言!你不能去,危险!”
“可是,可是小玉她!”沈知言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小玉还病着,他不能扔下她不管!
沈涵明见火势还不大,又看着哭的抽噎着的沈知言,心一横,抬腿就往里边儿走。
小玉也是受她连累,那么小的孩子,她更不忍心她丧命。
可她才刚跑两步,一个欣长的身影已经率先跑进了火海中。
“祁言——!”
“爹——!”
沈涵明嘶声大喊,眼前的火似是烧进了她的眼中,烧的通红。
火越来越大,她眼睁睁地看着程祁言在火中消失,眼泪霎时涌了出来,心脏在紧缩的疼痛过后似是炸开了一般。
“祁言!祁言!”
她哭着就要冲进去,却被官兵拦住:“不能进去!你会被烧死的!”
沈涵明脸色惨白,微张的唇瓣颤抖着。
她会被烧死,那程祁言呢,他也会被烧死的……
沈知言眼泪未尽,却见沈涵明突然倒地,哭喊着扑过去:“娘——!”
沈胜让人赶紧救火又命人去追唐林后,然而看着眼前火光冲天的屋子,也束手无策。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程祁言和小玉会葬身火海时,一个人影忽然从被烧尽的门里冲了出来。
沈知言眼眸一震,紧接着欣喜爬上了满脸,他叫着沈涵明,激动地喊着:“娘!是爹!还有小玉!”
闻言,几欲昏厥的沈涵明怔怔回过神,而程祁言已经灰头土脸地摔在了她面前。
他衣角被烧坏,竖起的长发也被烧去了发尾,然而他怀里昏睡的小玉却安然无恙。
“祁言……”沈涵明颤声呼唤了一声,眼中的泪水不断地滑落。
他还活着,他没事!
程祁言喘了几口气粗气,抬眸扯出一个笑容:“你和孩子都还在,我怎么能死。”
一瞬间的大悲大喜让沈涵明哭了出来,她俯身抱住程祁言的脖子,哑声说着:“你吓死我了!你要是死了,你让我怎么办啊……”
程祁言听不得沈涵明哭,忙轻声安慰:“别哭了,我没事。”
他看向一边默默流泪的沈知言,伸手将他揽过:“快劝劝你娘,说咱们一家人还好好的。”
沈知言听了,不仅没劝,反倒哭的比沈涵明还要厉害:“爹!”
一旁的人看着这一幕,都不忍去打扰,只能感叹一番。
一切都尘埃落定,唐林秋后问斩,家产充公,而唐少白被判流刑二十年。
几日后,小玉醒了过来,她迷迷糊糊地看着眼前的男孩。
“知言哥哥?”她软软地叫了一声。
“小玉,我换名字了,我现在叫姓煜枫。”他笑道,“你要想继续叫我知言哥哥也可以!”
一个月后,长安皇宫。
淑妃看到沈涵明的信后,眼眶一热,却又忍不住笑了。
皇上一进来就看见她又是哭又是笑的,不觉疑惑:“怎么了这是?”
淑妃忙起来行礼,却被皇上止住,脸上的泪也被抹了去。
她笑着将手中的信给皇上:“妹妹一切安好,臣妾高兴。”
皇上看了几眼,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
二人儿女双全,一切平安,还在扬州开了家名叫梦梁阁的糕纺。
“你可放心了。”皇上收起信,笑道。
淑妃点点头,心中又不免感叹这程祁言倒也不算太笨。
……
四季轮转数十回,多年后的一个除夕夜,程府。
头发斑白的沈涵明坐在院门口,她半睁着眼,目光望着某处,似是在等待什么。
“吱”的一声,院门开了。
沈涵明眼睛忽地一亮,站起身来:“祁言。”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白发苍苍的程祁言握住她冰凉的手,呵着气。
沈涵明笑道:“等你守岁。”
“走吧。”程祁言紧紧地牵着她的手,走向正厅。
入了丑时,漫天飞雪和烟花,沈涵明靠在程祁言肩头,昏昏欲睡。
忽然手中一凉,她睁开眼一看,是一玉佩。
“涵明,我再未忘过你的生辰了。”程祁言满是皱纹的脸上依旧带着多年不变的温柔。
沈涵明笑了笑,将玉佩攥在手里:“我知道。”
她困意渐消,抬头看着烟花:“今个儿孩子们应该就会回来了吧。”
“嗯。”程祁言点点头。
“真好……”
万家灯火,爆竹声声,此情不绝。
————完————